白可呆住。贝莉推开车门,踉跄地朝地上的人走去。
看到满脸鲜血的毫无生气的米奇时,她哭都哭不出来了。她不敢相信他就这么死了。他们才共处了一天,昨天他还一次又一次地抱她,用的力气甚至把她吓着了。此刻,她只要专心回想,还会有感觉,好像他一直在里面。
他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地没有了呼吸。
“贝莉,别看了。”白可把贝莉从地上拖起来。那些人还没走远,其中一个已经发现了她们,正在向这里跑。
有一半灵魂已经脱离了躯体,贝莉恍恍惚惚地被白可推进车,恍恍惚惚地迎着劲风流泪。
“他明明说过,我们要去洛杉矶,要生一堆孩子,要……”贝莉喃喃自语。
紧急的刹车带来的冲撞拉回她的神智。一列长长的火车在她们面前慢吞吞地前进,笨重的车轮击打铁轨发出阵阵轰鸣。
紧追在后的人趁机加快脚步,步步逼进。
“白可。”贝莉叫了一声。
“什么?”白可慌乱地试着把车往旁开。火车行进的巨大声响让她听不清贝莉的话。
“白可,其实我一直在骗你。你见到那个男人不是幻觉,他是唐一路的兄弟。”
“你说什么?”白可焦急得没办法用心听她的话。
那真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长的一辆火车,哗哗地走了好久都没看到车尾。
千钧一发之际,失魂落魄的贝莉忽然镇定得让人惊恐,她取出储物箱里的枪,走下车,面对着一群追来的男人对白可大声喊说:“记住,不要轻易相信你看到的一切。快走!”
火车终于驶过,白可听清了一句“快走”,但她的大脑无法做出反应,她还在等贝莉上车。
见她不动,贝莉抬脚踹上车门:“走!”
后面的人已经掏出枪,没有时间做更多思考,白可踩下油门,飞速越过铁轨。
望着狂奔的汽车,贝莉微笑着说:“白可,谢谢你。”转身直视着面目狰狞的男人们,她举起枪,一连放到三个。
还没来得及得意,胸口一痛,枪从手中掉落,她望着天空,直直向后倒去。
“老师。”带着回音的声音,像是从空旷的教室里传来
倒地的一瞬,她看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阳光充沛的夏日,敞亮的篮球馆,她站在一群散发着汗臭的男孩子面前点数人数。点来点去总少了一个,她想,等那个迟到的小子来了,一定要狠狠罚他。正想着,身后有人叫了一声:“老师。”
转过时闻到一股清爽的香味,她首先注意的是他脸上的一颗痣,稍后才问:“你叫什么?”
“迈克尔,迈克尔·贝,你可以叫我米奇。”
男孩的声音温和悦耳,自信地笑着,青春逼人。
“迈克尔·贝。”
她嗫嚅着嘴唇,此生最后叫了一遍他的名字,然后她决定闭上眼睛,永远和他在一起。
枪声远去。悲剧来得太快,白可还未来得及感到伤心,眼泪已经自动流出,疾风吹得泪水从眼角滑倒耳尖。她不断逼迫自己镇定,却逼出了无数个贝莉和米奇在一起的画面。她紧握方向盘,失声痛哭。
荒野已经冲破,那条破旧的老路安详地等在前方。隐约地,她听到米奇说:“一道光从天堂落下,女人在光辉里微笑着对男人伸出手。”
她擦干眼泪,随他的声音一起说道:“他们彼此相携,消失在万丈光芒之中。”
阳光下,一张生锈的66号标牌从车旁飞速掠过。
树欲静(二)
看着被打烂的门锁,唐一霆已经预料到将要发生的事。
热拉尔一派闲适地靠在墙上,嘴里叼着雪茄。他像个看戏的观众,非常期待接下去剧情的发展。
“为什么不管什么事你总喜欢掺一脚。”唐一霆不悦道。
“咱们臭味相投。”热拉尔喷出一口烟说,“对破坏别人的好事情有独钟。”
“我干的缺德事可没法跟你比。”
脱下没来得及换的西服,唐一霆接过黎祥递来的外套,看了他一眼。黎祥脸上平静如水,或者那只是他洞悉一切后的淡然。
微微仰起头,唐一霆努力学习着黎祥的镇定自若,在去后院的路上,每一步都踩得扎实。
远远看到一个黑色的背影坐在走廊外的松木台阶上。他停下脚步,解开领口的两粒扣子,让自己顺利地呼出一口气。
午后安静的阳光里是毫不知情地盛开着的花朵。前几天掉落在花丛里的纸飞机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了出来,机翼耷拉在枝叶上轻轻晃动。
他把外套披在衣着单薄的唐一路身上,随即在他身旁坐下。
“很难得你会主动找我聊天。”他说着,仰起头,让明媚的阳光打在脸上。他喜欢这个动作,喜欢被阳光照射的感觉,这让他觉得安全。
唐一路转头看他,嘴角略微带着笑意,说:“昨天秦清从图书馆找到一本介绍花草的书,据说矢车菊的花水可以洁肤养颜,用来泡茶能够治疗胃病。她给我泡了一壶,味道很清香。”
“是吗?”唐一霆没有回头,他眯起眼睛说,“那你尝过矢车菊真正的味道吗?”
“你尝过。”唐一路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嗯,我尝过。”唐一霆闭起眼睛回味着说,“一点都不甜,还有些苦涩,像在嚼茶叶,口感糟透了。”
“但你还是坚持吃了很多。”
“对。”想起小时候做的蠢事,唐一霆笑着点头,“对,我吃了好多,以至于花丛看着像被人从中间挖走一块。之后我就拼命拉肚子,腿麻痹了三天都没缓过来。那次把全家上下都吓坏了,除了老头子,他巴不得我们中间有一个人死。”
听唐一霆提起父亲,唐一路刻意忽略掉,说:“你发誓再也不吃了。”
“你记得真清楚。”脸颊晒得发烫,唐一霆低下头。身旁的人一直沉默不语。他长叹口气,对他微微一笑:“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猜到了真相。还真是让我有点措手不及。”
相对于唐一霆的措手不及,唐一路此刻更多的是平静。原本父母双亡已经给了他足够的打击,他还未来得及质问他们,一切便结束了。就好像他中途退出戏院,再回去时就只看到舞台上拉起来帷幕,他怪不了任何人,唯有带着遗憾平静离开。
但他没有消沉,因为那时的情况太特殊,他有病,还有白可。虽然二十多年来的精神之塔崩溃了,另一座已然建立。还有什么值得再纠缠的呢?
如果有,那就是最后的结案陈词。他想听这位当事人把所有的真相亲口叙述一遍,以了这么些年来的意难平。
“我被送走以后,你在医院住了几天?”他问。
“一周,”唐一霆说,“那几天我每晚都听到妈在哭,爸总是骂她,让她就当你死了,当从来没生过你。从那天以后,我就没办法走路。虽然腿早就恢复了知觉。我真是被负罪感折磨惨了,拼命让人在后院种菊花,拼命讨好妈妈,甚至不惜模仿你说话的语气神态和口头禅。可是没用。她身体本来就不好,没几年就病倒了。我高中开学的第一天,她去世了。也就是那天,我重新学会了走路。”
“可这并不是因为你的负罪感消失……”
“没有,我的负罪感从来没有消失。相反,我觉得自己应该下十八层地狱。为了不想被送走,我吃了整株的矢车菊让自己中毒,我装弱装可怜。我简直卑鄙。”
“别忘了当时你才七岁。你只是被吓坏了。”
说着安慰的话,他的目光从唐一霆的腿,落到台阶旁的草地,又从草地落到隔着花丛与道路的篱笆。那些蓝白花朵看久了,他也疲倦了。
“我会走路只是因为除了妈,这世上已经不再有,需要我去祈求怜悯的人。有时我在想,要是再让我选一次,我还会吃那些花吗?”唐一霆换了个姿势舒展双腿,他笑着说,“在妈过世前,我的答案都是肯定的。我会,我不想被送走。即使要忍受时不时被负罪感压得透不过气。”
“那为什么又后悔了。”
“你知道爸是个很专制的人,他把握着所有的财政,事无大小都要亲自过问。我没有自由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必须事事听他安排。每次我不遵从他,他就会拿妈的死来说事。你可能不相信,直到二十五岁我的经济都不能独立。我活的就像个傀儡。那时我特别想知道,你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我的日子也不好过。”唐一路说。
十六岁以后,他的养父母回到中国,他没有要他们一分钱,独自留下来打拼。社会种种的黑暗他几乎都经历过,被背叛,被打压,没有钱,也谈不上自由,最终他出卖自己的天赋做了一名脱衣舞男。
“我知道。”唐一霆说。他知道以后,痛骂着自己自私的同时,也忍不住从唐一路的遭遇中得到平衡。不然他那么辛苦留下来,受了这么多年心理上的折磨,岂不都成了笑话。
“所以我利用去科罗拉多度假的借口,偷偷去了趟内州。我还记得那家俱乐部叫‘□’,我进去后躲在角落看你。你看过自己在舞台上的表演吗,我要告诉你,那真是光芒四射,艳丽极了。当时我在想,哦,原来你长大了是这个样子。你知道,即使我们是双胞胎,连身上的胎记都一样,可是在台上看到你的那一刻,我还是有一种初次见面的惊喜。在你脱裤子之前,我从后门走了。知道你还活着就行。在老家伙死之前,我们的人生只能是平行线。”
“那为什么后来,你要去拍那些照片?”
“那些照片……”唐一霆苦笑一声,意思是他也不知道。他只能说:“一念之间。”
海海的人生,万千的变换,有多少事不是在一念之间铸成。一念之间的贪婪,犹大背叛了耶稣;一念之间的激愤,十字军东征耶路撒冷。在中国的神话里,人类是因为女娲一念之间的寂寞而诞生。
所以那些个什么物是人非,什么沧海桑田,不过就是千千万万个转瞬即成的念头。
“走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女人蹲在俱乐部门前。她追着我从科罗拉多来到内州,还以为我不知道。”唐一霆的语气里多了几分开怀,“那时我突然来了一个念头:她如果把你当成我,会怎么样?”
“原来是真的,”唐一路说,“我以为她说的十美元的故事是编出来骗我,以为她是个很有心机的女人。因为这样,刚开始我对她很糟糕,整天挖苦她辱骂她。没想到那张十美元是你给她的。”
“是,一直以来我都有给街头乞丐放钱的习惯。怎么那么巧,刚好就遇到她。而她又刚好是那么一个人,不管不顾地跟着我,不,是跟着你。我很好奇她会带给你什么改变,就派人去调查你们。另一方面也是暗中保护你,以免你的行踪被老头子发现。我还间接给你介绍了一次工作,就是模特那次,没想到吧。”
他炫耀一笑,接着说:“在老头子的监视下,我能做的也只有这样。后来他遇到意外,我忙得□乏术。回过头才知道你差点死在保罗·萨特这个混蛋手上。”
“你只是为了葬礼才□乏术?老头子死的真是太及时了。我没记错的话,是车祸?”
“死了,就是死了。”
至此,唐一霆停下话语。唐一路如他预料中的那样,不带丝毫温度地注视着他。他知道他在等,因为最重要的部分就在他接下来的话中。
此时此刻,他不得不说下去:“派去调查的人隔几天就会寄来你们的照片。那段日子,我就这么着,每天看着你们的喜怒哀乐。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开始分不清照片里的那个男人是谁。我甚至有一种错觉,好像从烟雾中把她救出来的人是我,陪她在公园散步的人是我,看她的微笑,听她的疯言疯语,毫无风度地和她吵架的人,通通都是我!”
他笑了出来。如果可以他宁愿从没动过那个念头,可惜悔之已晚。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唐一路想到一句佛经。
“什么意思?”
“一切事物都是依靠因缘而成立的东西,像梦中的东西,像幻化的东西,有如水泡和影子一样不实在。”
“梦幻泡影……”唐一霆认真想了一下说,“你在讽刺我。”他脸上显出受伤的神色,嚷道:“你凭什么讽刺我!因为我和你爱上了同一个人?哼,更确切地说,我爱上的只是个照片里的表子。”
“不,我讽刺的是人性。”唐一路一针见血地说。“不要转移话题,让我来替你说完吧。其实你对我的负罪感一直很深。加上后来我接二连三遇到各种意外,你的负罪感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除非你亲手给我创造一个完美的人生,不然你一辈子都将受到煎熬。可一旦和感情有关的事,总是不能一桩归一桩,一码归一码。你表现得对白可如此厌恶根本就是为了掩饰你爱上她的事实。你无比矛盾,因为你想给我幸福的同时又再一次想从我这里夺走原本属于我的东西。呵呵,唐一霆,这就是人性!”
说到激动处,他抓住他的衣领,一拳把他揍得仰面倒下。
唐一霆爬起来,又被一拳打中嘴角。在下一拳落下之前,他抓住唐一路的手腕顺势把他推开。趁他倒下,他抹掉嘴角的血,扑过去,揪住他的衣领,红着眼道:“她本来应该是我的!”
如果他在火车上与她攀谈,如果她等在俱乐部门前时他把她带走,那现今的一切都不会这个样子。这只会是一个忧郁的富家子与一个贫女的爱情故事,还有你唐一路什么事。
“你嘴里那个蠢货曾经说过,人生不可能有再一次。”
唐一路用力踹开他,站起来,想再补一脚被他躲开。他们撕扯着,扭打着,一直滚到花丛里。无辜的花被压在身下,踩进泥中。那些刻意经营出来的虚伪的美好,被多年积压的夙愿碾得粉碎。无数花瓣,沾着汗和血,倾颓。
“啊!”
不远处传来女人一声惊叫,叫声突兀地停止。
他们同时停手,喘着粗气看向走廊。
秦清的嘴被热拉尔捂着,他把她推给身后黎祥。黎祥带着她离去,走到客厅时沉声对她说:“有时间再来吧。你是个聪明人。”秦清不住地点头。她路过这想看看唐一路喝过菊花茶后效果如何,碰巧听到了这两个兄弟的恩怨,她不愿如此,奈何运气不好。
等秦清离开后,热拉尔站在走廊边,对没有力气再打,双双倒在花丛中的男人说:“先生们,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你们的骑士……”他用手左右指了指,迟疑着说:“啊,你们脸上都挂了彩,我暂时分不清楚是哪位,总之你们的骑士已经安然通过第一关了。恭喜。”
交代了这一句后,他把后院留给两个挂了彩的男人,开始准备第二个关口。他没有告诉他们,其实在第一关处,枉搭了两个人的性命。
“这算不上什么好消息。”唐一霆翻了个白眼。
唐一路大口大口地喘息,矢车菊的味道从四面八方钻进肺里。手心是花瓣柔滑的触感,头顶的天空一片蔚蓝,就像他此刻的心,清明得没有片朵云来遮盖。
“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凄怆,月下的花儿都入梦,只有那夜来香吐露着芬芳……”唐一霆忍着刺痛的嘴角轻唱。唱了几句,兀自笑起来。
看着他隐约晃动的胸口,唐一路问:“你笑什么?”
“呵呵,我想起第一次碰到她,”唐一霆说,“是碰触的碰。那时我以为你们都在医院,就想去看看你住的地方。没想到她刚好在家。不知道她是太累还是怎么着,看到我以为是在做梦,扑到我身上,又是摸又是亲,接着胡言乱语,还唱歌。我安抚了好一阵子她才睡着。我抱着她,就想到四个字:温香软玉。”
“我也想到四个字,”唐一路顿了顿说,“偷香窃玉。”他抓起一把花,扔到唐一霆脸上。
唐一霆拾起一朵放进嘴里嚼了嚼说:“味道一点都没变。”
唐一路也试着咬了一口,很快便吐出来说:“这种东西你居然能一口气吃那么多。”
“那时候小,没有其他办法。”唐一霆叹道,“人类真是很不可思议的动物。如果我们是一群狼或者狮子,母狮肯定会最先保住强壮的幼崽。可是人类不一样,他们反而更加舍不得弱小的孩子。”
母亲的脸浮在蔚蓝的天幕中,唐一路脑中都是她的笑容。
闭上眼,他把关于母亲的记忆深埋心中。
树欲静(三)
“你觉得值得吗?”
“不知道值不值得,但是没有后悔。”
说不后悔的男人,已经带着他心爱的女人回到了那片传说中的迦南之地。
只剩下她独自开着车,还在寻找的旅途中挣扎。
66号公路比她想象得荒凉。不是一无所有的荒凉,而是一种繁华落尽后的物是人非。
老式的加油站、油漆褪尽的木头旅馆,酒店门前的霓虹灯黯然地望着难得被扬起的灰尘。
年久失修路面太颠簸,她使出浑身解数应付,直到出了堪萨斯才遇上一段稍微好走些的路。她不敢松懈,因为天已经黑了,路又是在一座到处都是废弃房屋的小镇里。
从紧挨的一间间酒馆和酒馆前一排排停车位来看,这里应该曾经繁忙而兴盛。然而现在,它似一具被遗忘在戏院角落里的盛装的提线木偶,零件已经生锈,美好的妆容也落满灰尘。
而她像走进一家待拆的巨型游乐场,高大的建筑物在寂静中投下黑影,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个怪诞的小丑跳出来,或者再下一刻,摩天轮会突然呜呜转动。
她知道一切都是自己的想象,为了分散注意她打开放音机。世纪巨星的声音营造出热闹的假象。她随着音乐打着节拍,不断催眠自己,假装她的车每经过一处,那里的霓虹就渐次亮起。酒馆前贩卖气水的男孩正围着卖艺的吉普赛人。路过的房车里坐着遭遇干旱的农民,他们要带全家去西部淘金。而猫王骑着他的哈雷机车与她并肩而行,他身穿镶满流苏的红色皮衣,朝她挥了挥手,扬起车头,绝尘而去。
脸被闪动的五彩灯光照亮,她置身在怀旧的五十年代,轻松惬意,边晃动身体边跟随音乐唱起来:“annie;areyouok?so;annieareyouok?areyouok;annie?annie;areyouok?”
“yes;i&039;ok。”她自问自答。
正在此时,车前灯照出的繁华里忽然冲出一个人影,她惊叫一声踩下刹车,眨眼间,所有幻境通通消失了。
她呆坐了几秒才回过神,赶忙下车查看。
借着车前灯,她看清一个白衣白裤的男孩子坐在地上揉着脚踝。
“你没事吧。”她蹲在他身旁问。
男孩抬头看她一眼没说话。灯光下是一张典型的亚洲面孔。她欣喜地问:“你是中国人?”男孩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她把他扶起说:“小弟弟,我送你回家吧,这么晚了不安全。”
“说谁呢,谁是小弟弟。”这是男孩目前为止说的最完整的一句话。
“你啊。不上车吗?”白可没有意识到她用词的严重性。
男孩站在车门外,嘀咕了一句什么才坐进车里,用力甩上车门。
“你家在哪儿?”白可问。身旁的人一直没有回答,她又问了一遍:“你是住在这附近吗?”
“啊?哦,我家在前面的塔尔撒市,沿着这条路开半个小时就到。”男孩说。
“别紧张,我不是坏人。”
“嘁。”
男孩别过脸,心想当坏人也是要有天赋的。他刚刚不说话只是因为太兴奋。他居然见到了传说中的玫瑰骑士,还坐在她的车里,这感觉很奇妙。
在他思考的时候,白可看了看他的侧脸,没有发现米奇说的“种子”。微微叹息,她看向前方问:“哎,我叫白可,你叫什么?”
“白重九。”男孩含糊地说。
“白红酒?”白可看他一眼说,“好特别的名字。”
“是重九不是红酒,”男孩没好气地解释,“重九就是双九,九九归一,是圆满的意思你懂不懂。”
“那为什么不直接叫白圆满。”
“白圆满!”男孩没想到居然会有人用这么土的名字配他这么酷的脸。“算了,你这种智商说了也不明白。”
男孩看向窗外,他对自己的本名“沈重九”并不是很满意,想了想还不如叫沈红酒。
“是这里吗,红酒?”白可放缓车速问。
沈重九面上不高兴,心里也无甚反感,指着前方说:“再往前开一点,右边那栋门口挂着橄榄枝的就是我家。”
停下车,白可对沈重九微笑,沈重九看着她面无表情。等了一会儿,白可问:“你不下车吗?”
“你不进来坐坐?”沈重九说。
“这……”
“都已经这么晚了,反正你也要找旅馆,不如就在我家住下。放心,大家都是中国人,我不会害你。”
听他这么说,白可动了心。她找个空地停好车,跟随沈重九走到他家楼下。
来开门的是一个身材高瘦中国女人。她一看是沈重九,非常热情地把他请进去,像他们是来做客的。
屋子里并不宽敞,一套沙发加上一个壁橱就差不多挤满了。屋主似乎很不会设计空间,墙壁上挂满了大小的照片,让局促的客厅更显凌乱。
白可看着那些照片发愣,女人问她茶好不好喝,她完全答不上来。
女人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墙壁,笑着说:“那是我丈夫。他在几年前过世了。我每天都和我儿子看着这些照片怀念他。”
白可一下站起来,受到蛊惑一样直直地走向墙壁。她伸手摸着照片中男人的脸,又缩回手捏了捏自己的下巴,真实的疼痛逼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她扶着墙颤抖着声音说:“阿姨,请问叔叔叫什么名字?”
“他叫白建国。”女人说。
“白建国!”白可捂住嘴,滚烫的泪打在手背。
“怎么了这是?”女人笑着做出不知该如何安慰的样子。
“他是……我爸爸。”白可哭着说。
女人表现出应有的震惊和恰到好处的悲喜转换。她轻轻拥抱住白可说:“这真是上帝的旨意。”
“那么,你是我弟弟?亲弟弟?”白可望着沈重九。
沈重九走过来,姿势僵硬地把她们抱住。
原本以为这世上除了唐一路,她已经没有其他牵挂,神的恩赐,她居然遇见了自己的亲人,他们有真正的血缘。
根据女人所说,她姓陈叫陈敏。那时白建国以为白可和她妈妈已经死了,国内消息不通,无法查证。为了拿到绿卡,他和陈敏假结婚。一次意外,他们有了关系,也有了孩子,就这么一起生活下来。没几年,白建国死在一次桥体坍塌事故中。陈敏没有再婚,独自抚养儿子长大。
听到父亲与另一个女人结婚,白可是有些别扭的。但想到他人都已经去了,陈敏带着孩子也不容易,也就不再计较。陈敏请她留下来,大家像一家人一样生活。她说了要去德州找人的事,陈敏劝她说,男人都是不可靠的,说不定她丈夫已经有了别的女人。白可不相信,坚持要上路。
是沈重九把她留了下来。作为她唯一的弟弟,他恳求她与他共同生活一段日子,慢慢了解彼此,建立感情。
住下来的第一晚,她梦见了妈妈,梦见她和爸爸站在一起。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觉得妈妈就在身边,现在,她带着爸爸一起来了。
她闭着眼微笑。
这笑容落在门外人的眼睛里格外愚蠢。
“你演的很不错。”沈重九对身后的陈敏说。
“我可是戏剧学院毕业的。好了小少爷,记得把钱打进我的银行账户,晚安。”陈敏打着呵欠走进房间。
沈重九关好白可的房门,走到客厅里拿起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那边的人说:“她怎么样?”
他想都没想说:“很好骗。”
“不要小看了她。”
“如果我把她骗到七月四号,别忘了你答应我的微型电子计算机。”
“没问题。”
得到男人的保证,他挂掉电话。
安静的客厅里洒着月光,墙上照片里的男人悄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沈重九与他对视良久,忽然笑了一声,说:“爸爸?妈妈?姐姐?”
这些称呼对他来说是这么陌生。
翌日清晨,他迷迷糊糊地走下床,一时间忘记自己在哪里。经过厨房时,看到白可站在桌前弓着身子,不知在干什么。对这个女人,他总有种奇妙的熟悉感,特别是在她叫他红酒的时候。或许是因为他早已从一大堆资料中了解了她的方方面面,又或许是因为她的外表正是他喜欢的女孩子的类型。
“你在做什么?”他走到她身旁问。
“哦,你起床了。我给你们做了早餐。”她说完,又把头低下去,过了一会儿说:“我在听他们唱歌。”
“谁?谁在唱歌?”他俯过身,看到她耳下放着一只透明的玻璃杯,杯子里盛着褐色的液体,一个个细小的气泡缓缓浮上来。
“你听。”她把杯子拿到他脸旁。
他闻了闻,发现杯子里装的是可乐。在她的催促下,他把耳朵放到杯口,心想他为什么要陪她做这么幼稚的事。听了一会儿,他开始明白白可说的是什么。杯子里像是有另一个世界。就好像我们看着灰尘在晨光中安静飞舞,你会很好奇每一粒尘埃是不是都有一个生命,它们飞舞之时会不会相互交流。而他耳下的杯中,正是安静上升的气泡们的琐碎话语。
听着还挺有意思。他不自觉勾起嘴角,随即意识到自己有多傻,立刻放下杯子说:“无聊。”
白可趴在桌上看着杯子说:“第一次喝可乐是在船上。我和妈妈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就把它倒在杯子里研究。先是看,再是闻,然后听,我们还以为这是个液体玩具。”
她脸上都是怀念的神情,这让他莫名觉得温暖。
站在门边多时的陈敏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微笑,笑完才反应过来,暗叹自己入戏太深,正要走,白可的话让她停住。她听到她说:“红酒,你一定要抓紧每一分每一秒对阿姨好,不然你会后悔的。”
如果她的女儿也能这样想,该多好。
平平淡淡地,他们一起生活有半个月了,每一天从白可做的早餐开始,到陈敏做的晚餐结束。两个女人相处融洽,不时合伙欺负家里唯一的男人。
从开始的尴尬到后来的乐在其中,沈重九很长时间没有体验过这种家的温馨了。因为小时的一次意外,他拒绝和父母接触已经有六年。
那是一次地震,他和几个不相识的人被压在石块下。他的父母赶来以后不是先救他,反而是最后才顾虑到他的死活。从那以后,他对他们不再信任。这些年来都是自己过自己的日子。
他才十六岁,却感受到了非他这个年纪应有的孤独。
所以他加入了这个荒诞的游戏,名义上为了一台微型电子计算机,实际,是想从她这里获得一些改变。
没有人看出来他真正的想法,叛逆的外表拉开了他的心智与年纪的距离。十六岁是个多么微妙的年纪,刚学会坚持自我却又开始对自我不满,遇到机会总想改变,无奈的是他们羞于表达,结果总被人误解。
“红酒,阿姨让我们一起去买东西。”白可提着包,亲昵地挽住他的手臂。
思绪被打断,他嫌弃地把手抽出来,一语不发地走到门口换鞋。
去市场的路上,白可看到一辆辆车驶过,不经意说出要去德州的事,他立刻讽刺她:“你在这里火急火燎地要去见他,说不定他早就忘记你这个人了。”
“我最近总是梦到妈妈,她说她找到爸爸了。”白可笑着,“所以我想,我肯定也能找到爱他。找到他以后我就和他一起回来找你们。你在家要照顾好阿姨,不要总是玩游戏机。”
“你跟我说这些?以为你是谁啊。”他不屑地说。
“我是你姐姐。?
第 10 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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