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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望看着窗外,一时没有说话。
侧脸恰好被光影勾勒清楚,有相当优越的轮廓。
重玄胜自然是懂姜望的,见他沉默,也不追问。
瞧见桌面上有一张摊开的宣纸,便伸手揭过来,但见纸上写道——
“天日昭昭,所为何事,岂有人不知?”
此句出自《荆略》。
重玄胜当即明白过来,嗤笑道:“庸人自扰!”
姜望恼羞成怒:“你懂什么?”
重玄胜施施然道:“岂不闻桃花仙,浪荡多年,亦为国士。一朝衍道,即为国柱?”
姜望黑了脸:“他最后投降了。”
说完意识到不对,改口道:“别拿虞上卿开玩笑!”
“让我猜猜看,这次出使牧国,天子又重赏于你了?”重玄胜依旧笑呵呵:“让你有些良心不安,觉得自己受之有愧?”
姜望不吭声。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重玄胜依然在笑:“当今天子要么不赏,赏则无极。你受之有愧,正是他老人家要的效果。你是体察天心的大忠臣啊,武安侯!”
“跟你说你也不懂。”姜望不耐烦地道。
“我不懂?”重玄胜冷笑:“哪次打仗你没有拼命?”
“从仕齐至如今,你可有做过什么有辱国格的事情?”
“你在齐国得到了多少,你又为齐国付出了多少?”
“近海扬名,黄河首魁,斩将夺旗,堵住祸水……”
“你今天所拥有的一切,哪一样不是你奋斗所得?”
“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你做过什么对不起齐国的事……可能唯独一件,是当初没有举报尹观,反而掩护他入城?但那时候如果没有你,尹观一样入城。如果没有尹观,你已经死了。一个死人,又如何能够报告消息?”
“更何况,我这个人是比较没有道德的。我当时认真琢磨过,要不要反手一个举报,把尹观送进天牢,只是他没有给我机会。我才索性静观其变。我还是齐地世家出身呢,地道的老齐人!你这个新齐人跟我比起来,这才哪到哪儿?”
“你这个人就是自我要求太高。宁可人先负你,不可你先负人。太古板!蠢不蠢?”
“你以外楼四字为囚笼,规束你的道途,囚禁你的本欲,这是天才的修行。但也不能太过苛求自己,凡事过则不及。这都快走火入魔了,醒醒吧!先贤是‘吾日三省吾身’,不是‘吾日三拷问吾身’!一心瞬有千念,谁经得起这么拷问?”
“人家贺崇华是什么人物?《佞臣传》列名,排名还在易牙之上!说句不好听的,你也配跟贺崇华比?”
重玄胜用一连串的发问,打得姜望哑口无言。
姜望所写的“天日昭昭”那句话,出自《荆略》卷三。
其文曰——
时有权臣贺崇华,阴私谋国,自以为行事隐秘。
灵帝指而对曰:“天日昭昭,所为何事,岂有人不知?”
贺崇华羞恨拔剑,乃弑灵帝。
扶太子即位,剑割山河,自划封土。太子又指之,斥为国贼。
贺崇华复弑之。
再以皇长女什仪即皇权,什仪又斥之。
贺崇华弑什仪。
天下皆恨。
时天子血脉,唯长乐王领军在外。
贺崇华召之继天子。
长乐王削发明志,恨言“不诛国贼,宁倾祖业,誓绝香火。”
集中山、慕容、曹、蒋、钟五姓,合成六军,灭贺氏三部,是为成帝。
——
大荆皇族的硬气,完全是刻在骨子里的。由这段历史,亦可见一斑。
唐姓皇朝险些绝嗣,也没有一个肯对权倾一时的贺崇华低头。哪怕是素以昏庸闻名的荆灵帝,亦是不乏血性,宁死未屈。
重玄胜这胖子见微知著,看到一句随手写的话,就能把事情经过猜个七七八八。实在是让人一点秘密都没有。
姜望于是长叹一声:“可见你也是个读过书的。”
“得了吧。”重玄胜把手上这张纸,轻飘飘地丢回桌面:“你还在这里跟我用典,我怕你听不懂,才说桃花仙,不然随便找个典故,你都不知道出自哪里。”
姜望睨了他一眼,起身便走。
“唉,你去哪里?”重玄胜提醒道:“这是你的书房。”
“出门!”
“你这才刚回来,又出哪个门?”
“去南遥。”
“去南遥做什么?”
“找廉雀,带他一起去螭潭。”
“哦,螭潭。”重玄胜蓦地反应过来:“那重玄遵怎么办?”
“我听不懂!”
“嘿!你还是不是个人!?”重玄胜拔腿就追,但以他的肥胖之躯,却哪里追得上神而明之的姜侯爷?
这边才出书房,那边已经连个影子都不见。
“混蛋!鸣空寒山你也给我顺便管一管!”他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大喊。
……
马车星夜出了临淄城,往南而去,自赴赤阳。
姜侯爷闲坐马车之中,优哉游哉地熟悉着新得的秘术【朝天阙】。
人的一生中,总该有个能在关键时刻点醒你的朋友。对姜望来说,聪明绝顶、见事极透的重玄胜,就是这样一个朋友。
两个人只是坐下来聊了一阵,他的心绪就平静下来,暂时摆脱了困扰。
当然,这并不影响他果断抽身离府。
他太懂重玄胜了。他要是还待在临淄,这胖子能天天来磨他,半点不带泄气的。但他怎么忍心破坏重玄氏两兄弟的相处机会?
今日既见到了重玄胜十四,与他们叙了旧,又让重玄胜帮忙纾解了心情,还没给这胖子耍心机的时间……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令姜望颇为自得。
这会研究起功法来,也是格外轻快。
庄高羡杜如晦的压力、无生教的压力、对现今身份的思考……一时都搁置了。他暂时不去想那么多,全身心地投入到修行中。
来自神印法的呼唤,便在此时出现。
当然不会是真魔宋婉溪。事实上自从知道那个黑衣魔族的真实身份后,姜望就不对找回宋婉溪抱什么指望了。
除了宋婉溪之外,神印法沟通的只有独孤小。
独孤小非常懂事,若非要事,绝不会轻易打扰。
姜望沉下心神,立即回应了她。
“老爷。”独孤小简明扼要地道:“您让我关注的抱龙郡瓦窑镇那个叫张翠华的女子,出事了。”
当初从迷界归来后,姜望特意乔装去了一趟瓦窑镇,看望褚密的妻儿。
彼时张翠华不愿意让儿子进入到危险的世界,说等孩子长大了自己决定。姜望也尊重她的意愿,答应永远为褚幺保留机会,留下了一包银子便离开。
但其实也暗中安排了人,悄悄关注张翠华母子的生活,免得他们出了什么意外,来不及向自己求助。
一晃已是几年过去了。
“出了什么事?”姜望一边通过神印法询问,一边钻出马车,对马夫吩咐道:“你自去南遥城,寻廉氏家主,就说请他去临淄等我,他知道是什么事情的。”
马夫恭敬应下。
他已拔空而起,直飞抱龙郡。
“她跟家里人闹翻了,被打出了家门,还沾上了官司。现在自己在外面租个地方住,还天天有人上门闹。具体的情况我已让人去查,您说过不要轻易打扰她们的生活,所以在得到您的进一步指示之前,我安排的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独孤小三言两语说清楚事情,便闭上了嘴。
不是她不想跟姜望多说几句。
而是随着姜望的地位与日俱增,她越来越不敢浪费姜望的时间。
她很怕姜望觉得她烦,随时将如此普通的她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