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望本来看得就懵,这会听得更懵了。
但他现在毕竟成熟谨慎,也不吭声,懂不懂的先记下再说。
万万没想到,旁边的钟玄胤却出声打断这‘老友会’:“两位太祖!可否说得明白些?什么现在宁道汝,什么成全?”
嬴允年和洪君琰的目光都看过来。钟玄胤抬了抬手里的竹简和刀笔:“吾代表太虚阁在此记事,秉笔直书!但恐不知真相,妄书漏刻,引后人误解。既然当面,两位如若方便,还请说清则个。”
姜真人听在耳中,这位同事分明是在说——你俩要是不说清楚,可就别怪我瞎编了。
一大把年纪了,是如何这般勇埃
他伸手在后面扯了扯钟玄胤的腰带,提醒老真人谨慎,老真人动都不动,其意甚坚。
洪君琰道:“他是司马衡的弟子。”
嬴允年亦恍然:“原来如此,是说这风格很相熟1
这位传奇倒是好脾气,颇为认真地讲说道:“宁道汝其实并不存在,是我利用三生兰因花的‘现在’花,所创造的人物。他的言论、选择、气质,性格乃至性别,都只为他自己的目标而构建——当然,现在,他真实存在了。”
嬴允年说着,摘下一片花瓣,轻轻弹指,使之落于永世圣冬峰山,言曰:“谢哀还归雪国。奔波一程,履险长夜,辛苦1
那片花瓣在傅欢旁边轻轻落下,辉光晕开。拥有琉璃般易碎美感的谢哀,便被傅欢接住了。其人双眸微闭,仍在沉眠,但呼吸平稳,命征活泼。
傅欢显然也没有想到,谢哀还能回来。一时表情复杂,又喜又忧。喜的是徒弟谢哀还活着,而被“三生兰因现在花”用作身体的经历,无疑是她往后修行中,丰厚的资粮。忧的是,这般毫无烟火气的嬴允年,在今天之后,恐怕已经靠近、甚至走到那一步了……
好似春风过雪原,花开不同枝。
人们有各自的心情,但都缄默,如新芽在雪中。
嬴允年意态平和,继续道:“我创造了宁道汝,但我并不干涉他的选择。他有他自己的认知和思考,有他的计划和选择。当然,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要借假修真,让他真实存在。”
洪君琰的脸上不见表情:“宁道汝说他生于道历一一九年,也就是说,我休眠才五年,你就盯上了我。”
嬴允年略带歉意:“你知道的,当年这三生兰因花,我抢到了半朵现在,和整朵过去,在此基础上眺望未来。你的争霸未来计划就在眼前,我很难不心动。”
“洪星鉴,你记祝”洪君琰淡淡地道:“不要以为讲礼貌的就是好人。有的恶人还会跟你道歉呢1
洪星鉴不敢说话,也不敢不说话,低下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嬴允年只是微笑:“所以宁道汝之前是在骗你,之所以他化身冬皇后,还要推动你回归。是因为我的要求——我很愿意帮你回归,也很愿意成全你的‘争霸未来’计划,真是宏伟的想法1
洪君琰不置可否,只问:“他还骗了我什么呢?”
嬴允年略想了想,说道:“因为三生兰因现在花的力量,以及我的一点点帮助,宁道汝一出现就是洞真,很快又衍道。但世上没有无根之木,没有无源之水。他连身份都没有,还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人。在道历七三三年,上生典狱官‘蛇首’挑战唯我剑魁,回国后身死。宁道汝便替了这个身份。他说他就是‘蛇首’,也是骗你的,只是为了让你相信宁道汝真实存在。”
洪君琰道:“然后这位学识渊博的史学先生,也成为宁道汝这个身份的证据一环。”
钟玄胤转书刀不停,如若未闻。
嬴允年道:“冬皇什么时候死不重要。她是以宁道汝的身份死,很重要。所以我必须要感谢洪兄,你的力量,位格,给了她最大的成全,让宁道汝真实存在。”
他的道谢不是那种轻飘飘的礼貌,而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诚恳。
洪君琰几乎无法分辨,这声感谢是不是嘲讽。
而嬴允年又道:“其实不止是洪君琰的成全,在场这么多人,都是见证,你们的注视,都在成全宁道汝这个身份。”
他看向钟玄胤:“这位史家先生,落笔即有力,刻字即刻人。还有这位当今最负盛名的年轻人——”
目光转向姜望:“冬皇当时强行要留下你,就是希望你能旁观她的变化。你的视线很有重量,你是时代洪流的代表,她很需要你的见证,如此方能清晰地刻印在时代中。我想她欠你一个人情,当然,我不确定她是否能够知恩图报。因为我也没有见过真正的她。”
姜望开口道:“如果是冬皇这个身份的话,她不欠我的。在神霄世界的时候,她救过我一次。”
嬴允年温吞地道:“这取决于你的感受。”
他认真地表述完所有人的功劳,这才又摘下一枚花瓣,手指松开的过程,也像花的开放。
这枚花瓣在空中飘飘似舞,但终于落下来,化作一个削瘦的道衣男子,气血如洪,气息冲天,在空中连连踏步,欣喜若狂:“今日是新生1
这男子很快平复情绪,敛去强大气息,对嬴允年躬身行礼:“谢道友成全1
从道历一一九年,至如今道历三九二六年,他也经历了漫长的时光,才真正成为宁道汝!
他当然要感谢嬴允年的成全。因为没有嬴允年,三生兰因花就只是一朵花,他甚至只是半朵,虽然至珍至贵,却也只有被吞服的命运。
他以宁道汝的身份死去,他这一生所做的事情、所历的轨迹,在雪国争霸未来这样一个历史大事件里,得到历史性的确认——三生兰因花的“现在”,就已经真正完成。
嬴允年不必用一片珍贵的花瓣来确认他宁道汝的诞生,但嬴允年还是这么做了。
这是他道谢的原因。
嬴允年笑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能够相逢,即是幸事!你若要谢,要谢太多人。不必谢了,且在道上行1
宁道汝再次对他行礼:“道友成全了我,接下来可有用得到我的地方?需要我去哪里?”
观者心思各异……秦人又多一真君!
但嬴允年道:“我们是互相成全。你生来自由,新生也当自由。看这天下何等广阔!去也!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就是你的方向。”
宁道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弯腰一礼,转身踏空而去。放声而歌,歌曰——
“此身天地一蘧庐,世事消磨绿鬓疏。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1
今日蝶化人,鱼为鹏,扶摇九万里也。
姜望在太虚阁的飞檐上远眺,只觉此前所有关于宁道汝的印象,全都模糊了,只有这个潇洒自然的背影,像是一朵花的新生。不知为何,其人渐远后的天空,仿佛也开阔许多。
舍一片花瓣予新生,放一尊衍道得自由。
嬴允年仿佛无所求。
又或者……这些全都不在他眼中。
洪君琰看着这位他从来没能看透的秦太祖,问出所有人最关心的那个问题:“这真是让人难以想象的境界碍…所以你现在,要超脱了吗?”
嬴允年微微一笑:“超脱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将掌中那朵如梦似幻的花,轻轻握灭,握进掌心里:“我已经准备好迎接那一刻。”
……
……
……
“此身天地一蘧庐……”——黄庭坚《杂诗七首·其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