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
1980年3月15日德米:你好。
近段时间一直多病,所以没有及时的给你回信。
你在5月和7月的两封信我都收到了,正好这两个月我都在医院里住着,5月份是胆囊炎动手术。7月份是左腿骨刺手术。1968年我的左腿摔断过,现在长出骨刺了,医生说主要是没有休息好。两次手术都是县里最好的大夫做的,手术做得都挺不错,老关开玩笑说我这是以权谋私,当院长的,把好医生都弄给自己做御用大夫。我说谁愿意用这样的御用大夫我只想要一个健康的身体,要是以权谋私都这样的话,我敢保证咱们这个社会没一个人愿意以权谋私的。老关还说,我一身的枪伤,你一身的刀伤,咱们这一对夫妻,真可以称为刀枪夫妻了。老关这话说得对,我这辈子不知惹下了哪路兵神,要让我挨那么多刀,剖腹产、子宫切除、腿断了接腿、腿好了又得磨骨刺、肚子里长瘤子、胆囊里又生石头,这一样一样,都得用刀划开,划开了,又用针来连上,好端端的一个身体,就这么一刀一刀、一针一针,弄得面目全非。我还记得我自己的身体原来是什么样。那还是1949年在武汉的时候,有一次我洗澡,房间里刚好有一面大镜子,我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我的脸臊得发烫,我真不敢相信镜子里那个青春、健康、生动的身体就是我自己,我真是骄傲极了可现在呢那个健康的充满活力的身体已经不存在了,不要说里面糟成什么样,就是外面,也已经刀伤累累了。有时候我真信了老关的那句话,这一辈子就因为我嫁给了他,做了他的妻子,命运让他一身枪戳弹毁,我也得用一身的切割划剖来陪着他。我们这种夫妻,也许注定了就该这样
老葛就休息了吗不是有文件说,像老葛这样的可以超龄不退吗怎么年龄刚到他就退下来了德米你要多关心一下老葛,特别是在这个时候,老葛的心情会非常不好,就算他是一个开朗的人、幽默的人,这一关对他来说还是至关重要的,或者说是致命的。他们这种人,干了一辈子,干已成了他们唯一的生命形式,除此之外他们再找不到别的生命存在的形式,如果他们还在干着,他们再老也还活着,让他们退下来,等于是宣判了他们的死刑,等于是对他们说,你的生命已经结束了,不是生理生命,而是政治上的生命。他们是政治人,是政治让他们鲜活起来、旺盛起来、强大起来,除此之外他们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感兴趣。我想起狼孩的事,还记得在东北药科专门学校时老师讲的狼孩的事吗他们把狼孩抱了回来,狼孩失去了他的那个环境,他就死了。我还想起另外一件事,老关有一个战友,是福州军区的一位领导,头一天还坐着越野吉普颠了百十公里山路主部队视察演习情况,爬山时警卫员要扶他,他把警卫员骂了个狗血淋头,回来后组织上要他休息,要他退下来。他接受了命今,还去向别的同事告别,说这回轻松了,闲了,可以回四川老家钓鱼了,然而第二天人们却发现他没起床,他死了。死在床上了,后来医生说其实他早已患了重病,是精神和信念支撑着他活下来的,活得比一般人还要旺盛,一旦抽去了支撑,他的身体就垮了,他就死了。这不是故事,德米你不要把它当成故事来听,尤其是我们这样的,我们这样的老兵的妻子,我们得帮助他们跨过这个死亡地带,帮助他们进入另外一个战场,一个和孤独、寂寞、冷落、闲置厮杀的战场,一个再生一次的战场
你会发现,老葛他会像一个初生的婴儿一样的不安,他真的是开始了他新的一次生命
问老葛好
致礼
乌云
1984年8月12日德米:你好。
转寄来的书和相册我都收到了。
这对我来说简直像是一场梦,一场已经淡忘,却又突然延续上的梦。四十年,整整四十年了,我真的已经忘记了,全都忘记了。远藤熏一老师,他是怎么找到你的他还记得我这个学生我该怎么称呼他按照规矩,我该称呼他启蒙老师。他写的书很漂亮,印刷得很精美,扉页上的毛笔字写得也很有功力,我怎么不知道他会中国书法哦,我忘了,我当然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
远藤老师,远藤老
我是太阳第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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