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蕾给丛丰做好晚饭, 老师特批她不用上晚自习,丛蕾找了个奶茶店的夜间兼职, 下了课还得赶去上班。她整天轮轴转, 精疲力尽,大口大口地刨着饭,家里恢复了昔日的冷寂,只有筷子碰到瓷碗的脆响,和轻微的咀嚼声。
“丁阿姨他们还是没消息?”丛丰问。
“没有。”
冷奶奶不会不要她,丛蕾的头顶罩着一层阴霾,她再也承受不起接二连三的打击, 为免自己倒下, 丛蕾刻意无视那些不好的兆头, 索性当一个无知的人。
“等我手好了, 你就不要回来做饭了。”丛丰沉闷地说。
他双腿动不了,手肘也有伤, 算是半个废人,丛蕾不管他,他就只能等死。
丛蕾一身油烟味,拿毛巾擦了擦汗:“灶台高, 你坐轮椅不好操作。”
“我慢点弄, 闲着也是闲着。”丛丰说, “你才多大岁数, 不能老这样赖着你。”
“那你得注意点, 我就怕油锅翻了烫着你的……”丛蕾把尾音吞下去。
丛丰知道她要讲什么, 讥嘲道:“这腿烫就烫了,反正是个摆设。”
丛蕾静了静,说:“烫着了也要花钱治的。”
“是我连累你了。”丛丰老调重弹。
“我不是这个意思……算了,不谈这个。”丛蕾埋头吃饭。
他们身份颠倒,她俨然成了家中的脊梁骨,丛丰曾经努力维持的父系权威逐渐瓦解,一方的崛起总伴随着另一方的消亡,尽管他还是把丛蕾当作小孩,但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在用大人的方式与他对话。
“要住就去住吧。”丛丰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丛蕾反应过来,愕然道:“你同意了?”
“嗯。”
山穷水尽时,丛蕾跟他商量要不把房子卖掉,丛丰死活不干,这是他的傍身之处,重过他自己的性命,若是他活着,房子就是他最后的底气,若是他没了,就将房子留给丛蕾,让她有个安定的住所。
丛丰出院后,丛蕾想让他搬去冷家的空别墅,当初为了方便冷奶奶,别墅里都是无障碍设施,而且冷千山预付了一年的物业水电,这一年他们可以把自家的房子拿去出租,非常时期,丛蕾一分钱掰作两半用,能还上多少债是多少,即便哪天冷千山回来,应该也不会责怪她。
然而丛丰坚决反对,那是冷世辉的房子,他视冷世辉和向一萍为一生之耻,丛蕾都没敢跟丛丰说她找向一萍要过钱。冷世辉的富有将他衬得穷困潦倒,如今他残废了,还要受冷世辉的荫蔽,更是耻上加耻。生病初期,丛丰喜怒无常,为此和丛蕾大吵了一架,骂了好些难听的话。
丛蕾没与他争论,她一周有四天要送丛丰去做针灸,尽管丛丰瘦骨嶙峋,好歹也是个一百三四十斤的大男人,丛蕾背着他吭哧吭哧地爬楼梯,一到家两腿直打晃,歇不到一刻钟,又要去做厨房干活。
她没料到丛丰会放下他的仇恨,舍掉他偏执的尊严,同意搬进冷家的别墅。
丛丰给丛蕾夹了一片肉:“多吃点。”
丛蕾喉头微腥,不管是因为他的下半生只有她能倚靠,还是患难见真情,丛丰的父爱来得虽迟,可终究是来了。
搬家那天,丛蕾回头望去,冷千山的卧室就在她的卧室上方,偶尔他们闹矛盾,冷千山会在半夜故意把地板跺得咚咚响,他最喜欢翻她家的窗户,她说了一万遍要装防盗窗,至今还是没装。
他明明说过,再也不离开她。
他食言了。
*
偌大的别墅,萧然四壁,每一寸都承载着丛蕾的回忆。她和冷千山在院子里打羽毛球,冷奶奶笑吟吟地坐在落地窗旁,不时插两句嘴,那么多欢声笑语,统统灰飞烟灭。
丛蕾给丛丰洗完脚,放下他的裤腿,装作看不到他腿上的伤痕,它们有些是摔的,有些是丛丰拿刀划的,拿手掐的,他没有痛觉,将自残当乐趣,盼望着能有奇迹出现。丛蕾用力把他抱到轮椅上,丛丰软绵绵的腿拖着地,一点一点地蹭,十足窝囊。
她安置好丛丰,手机里有裴奕发的短信,其实裴奕帮她良多,她一笔一笔记在心里,他和冷千山截然不同,丛蕾可以理所当然地住进别墅,却不能理所当然地接受裴奕对她的好。她自顾不暇,回报不了他,裴奕的付出令她感激,也令她内疚。
丛蕾关掉手机,走进影映室,生活压抑,在空无一人的影映室里,她方才得以喘息的余地,丛蕾空出沙发的另一端,仿佛冷千山还在,又打开了《瘦身男女》。
ni减肥初见成效,肥佬拉着她兴高采烈地跟街坊们炫耀,害得大家都以为ni怀了宝宝,朋友们冷嘲热讽:“傻蛋,瘦了也没你份,这是人家老婆呀。”
好友边打麻将边问他:“你是不是有问题,这么帮她,还出钱出力?”
肥佬乐呵呵地说:“香港人帮香港人嘛。”
——“肥佬为什么要这么无私地帮ni?”冷千山问。
她是怎么回答的?哦,她迟钝地说,他们毕竟是老乡。
牌桌上,肥佬不断打探黑川的事,胡了牌,他大笑:“说什么香港人帮香港人,我当然有问题了!”
是啊,他当然有问题了,谁会帮老乡帮到这个份上?
呼之欲出的答案,她为什么没看出来,肥佬那时就对ni动了心。
肥佬和ni的初吻,让ni大惊失色,他宽慰她:“几个月朝夕相处,我们都是血肉之躯,日久生情很自然的。”
他们各自背对背,不敢睡觉,肥佬开灯熬了一夜,明知自己爱她,却只能配合她。
——“冷千山,你到底为什么不想我谈恋爱?”
冷千山的肩膀抖个不停,揶揄道:“丛大宝,你该不会以为我喜欢你吧!”
丛蕾眼睛发潮,他当时倘若承认了,他们会不会又是另一番境况。
再下来,为了给ni筹减肥的钱,肥佬被人揍得一塌糊涂,朋友说:“你每天被打几个钟头,肥婆又不知,值得吗?”
他跌跌撞撞,没应话。
丛蕾蜷着膝盖,空荡荡的房间里,她替他答道:“值得。”
肥佬吐出一口血,说,值得。
——“裴奕对你好不好?”
“挺好的。”
“比肥佬对ni还好?”
她竟没听出来冷千山的话外之音:比我对你还好?
电影与现实交错,那些隐忍的情谊藏在细枝末节的暗示中,丛蕾的心又酸又麻,冷千山这个傻子,他在想什么,又期待她能明了什么,他对她失望过吗?昨是今非,丛蕾以为自己看懂了这部电影,原来她看到的只有ni而已,她遗漏了肥佬。
她遗漏了冷千山。
丛蕾如梦初醒,点开冷千山的空间,他的空间上了锁,密保问题是“我养的第一只猪叫什么名字”,丛蕾此前一晃即过,当他在搞恶作剧,因为冷千山根本没养过猪。
她尝试着输入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