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甜和刘花花依然守在村里,和她们丈夫一起始终留在颜晋耘身边。
这天,一辆行进的脏兮兮的卡车上,十几个坏分子挤在后车厢里。这辆车以前应该是运送畜生的,纵然是打扫过了,但畜生的粪便干结后,凝固在了车厢壁上,散发出难闻的味道。这也就算了,因为路况不是特别好,车子还特别颠簸,这十几个坏分子被颠得仿佛要把心肝脾胃肾都吐出来了,于是车厢里还充满了呕吐物的酸臭味。
老梁在背包里翻了翻,翻出半瓶清水来,递给吐得最厉害的那个老妇人的丈夫说:“我这里还有点水,让嫂子喝一口吧。”嘴里喊着嫂子,其实大家都互不认识,不过是瞧着对方年长些许,因此这么喊上一声罢了。那做丈夫接过水,谢了老梁一声。
老妇人摇摇头,半口水都喝不进去。她眼中无光,分明已经存了死志。
见妻子摇头不喝水,丈夫已经快崩溃了,哽咽着说:“你也要离开我吗?恒恒走了,你也要走了?剩我一个人还有什么活头!”这一声声哭诉中压抑着巨大的痛苦。
老梁叹了一口气。在这种自身难保、前途黯淡无光的情况下,大家都不爱开口说话,但老妇人这些日子一直不清醒,糊涂的时候就会说胡话,通过她的胡话,老梁倒是把这对老夫妻的经历猜出了七八分。他们都是大学教授,妻子曾给一个学生记大过,只因那个学生考试作弊、屡教不改。动荡一开始,这学生公然在学校里搞起了运动。因为夫妻俩有不少国外关系,于是他们和他们身边的人成了第一批被批斗的。
仅仅是这样,还不足以打倒这位老妇人。但运动越演越烈,很多人在这场运动里迷失了。有一些学生,平日里看着是不错的,为了自保,竟也跟着学会了举报。这对夫妻被他们的学生伤透了心。而他们的独生子是个只会读呆子,在尊严被践踏、身体被折辱后,再也无法承受这样的压力,最终选择了自杀,老妇人就崩溃了。
老梁同情教授夫妻,但现在的他除了送上半瓶水,什么忙都帮不上!他的年纪也不小了,只比教授夫妻略小两岁而已。老梁心想,幸好自己一直是孤家寡人,这些年为了革命事业,没时间结婚,更没有孩子,所以就算现在落到了这个地步,好歹没有家人可连累,心里竟有了一丝安慰。他早年参军打仗的时候,在战场上什么苦没有吃过呢?没有饭吃,就吃野地里的虫子。没有干净水喝,就喝泥浆水。那样的苦日子都熬下来了,他现在当然也能熬下去。人啊,只要活着,以后肯定还是会有未来的。
这辆车上的可怜人又何止教授夫妻二人!
缩在角落里的那一老一小,是一对爷孙。听说是全家都被下放了,儿子儿媳妇还不知道被下放到哪里去了,爷爷一直死死地搂着孙子,唯恐孙子再出一点意外。他们旁边的那个中年男人,听说是被妻子和儿子一起举报的,也是心如死灰的模样……
傍晚,车子终于开到了目的地。
车厢门从外头被打开,新鲜空气涌了进来,老梁忍不住贪婪地吸了两口。有人在外头毫不客气地吆喝着,就像是吆喝着一群畜生一样,语气轻蔑地叫坏分子赶紧下车。老梁听见那人说:“洪干事,第一批坏分子已经送到了。您看,这要怎么安排?”
洪干事说:“安排?能有什么安排?既然是坏分子,那当然要好好改造了。”
老梁心里一惊。这位洪干事竟然是位年轻的姑娘,听着声音也就二十来岁的样子。自从这场运动开始后,越是年轻人就越容易变得狂热……老梁再次叹了一口气。
坏分子陆陆续续都被赶下了车。
老梁眯眼朝洪干事看去,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胳膊上别着红袖章。坏分子被赶到了一间空房里。老梁竖着耳朵听着屋外的动静,就听那位洪干事说:“怎么这些坏分子都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是不是没给他们吃饭?是,我是巴不得他们饿死算了,但你们想啊,现在让他们死了就是便宜他们了,必须要让他们经历几轮改造!”
“是是是,洪干事您说得对,可这个粮食……”
“不必给他们吃得太好,一人一碗水、几块番薯片,只要确保他们饿不死就行。喏,我都准备好了。”洪干事翻出一些东西,“我从牲畜站要了饲料,给他们吃吧。”
老梁心想,好好一个年轻小姑娘,长得人模人样的,心怎么就这么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