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状态并没有这么好,如果此时有人近距离观察,就会发现他后颈处出了一层虚汗。
“别咳嗽,”他对镜子里的自己说,“别出虚汗,别发抖。撑下来,你努力了那么久,就是为了今天,陆秦来了,他在看你,别掉链子,撑下来。”
半个小时后,有人敲门进来,帮他换上戏服,簇拥着他走出门。门外,岳林迎面走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两个字。
“加油。”
十五分钟后,整个剧院的灯光全灭,嘈杂人声瞬间安静,公演正式开始。
苏允提着气,迈出脚,在一片绚烂的灯光和繁华的配乐中,走进了观众的视线。
话剧一开始,花团锦簇,剧中人仿佛都处于最好的时代,谁也没有意识到,乱世即将来临。苏允扮演的主角仍旧是那个饱读诗书,盼望着出国留学,自由恋爱的大家族少爷,对于要接手家族生意,他满怀排斥,认为那充满铜臭。很快,乱世把一切美好的镜花水月都打破,父亲惨死,叔伯趁机生乱,家族的重担都压在了苏允一个人肩上,他的理想被迫中断,不能出国留学,更不要奢望自由恋爱,只能为了家族娶了一位素未谋面的暴发户小姐。
这一段剧情急转直下,苏允在短暂的时间内情绪多次大转弯,将一个被迫成长的新青年演绎得极为生动。当他满怀憧憬地询问出国的船票是否买好时,他仍是那个不识愁滋味的大少爷,几分钟后,噩耗传来,灵堂之上,叔伯威逼,苏允又被迫扛起了家庭重担。一幕落下,他神色木然地坐在婚床上,甚至不愿掀起妻子的盖头,看一看将与他共度一生这人的脸,而所有的不甘与绝望都藏在眼睛里,他直视前方,仿佛未来于他,不过是行尸走肉地活着而已。
随着幕布降落到底,苏允也快速回到后台,换衣,补妆,趁这机会喝两口水。服装师把他的衣服脱下来,拎到手里,低低地惊叫了一声。
苏允一眼瞪过去:“叫什么?赶紧换衣服!”
服装师不敢再出声,赶紧帮苏允换上接下来一场的戏服。
一分钟后,幕布升起,苏允又出现在了舞台上。
“怎么了?”岳林躲在台边,眼睛盯着舞台,压低声音问服装师,“刚刚怎么了?”
服装师咬了咬牙:“苏允的衣服里面全是汗。”
“有汗不是很正常吗?”岳林不解。
“那汗是……”服装师低声道,“是冷的!”
下一场,苏允到后台换装的时候,岳林把他拦下了。
“你怎么样?”中途与演员进行剧外的交谈是大忌,然而岳林顾不得这么多了,“能不能坚持?别硬撑,如果不行的话就……”
“没问题。”苏允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一点问题都没有。”
他笑一笑,转身又去了台边。
第三幕,苏允费尽心思,也没保住家族远离重创,甚至连累自己的妻子难产而死。他跪在妻子床边,这张床仍是当年两人的婚床,他迟迟不愿接受素未谋面的新娘时,从未想过自己如今会这样爱她。他紧紧攥着妻子的手,喃喃说着一直没有说出口的情话,突然,一阵寒意从他的身体最深处涌了出来,哽住他的喉头,叫他眼前一黑,如果不是手臂支撑在床边,他就会摔倒在所有观众前。
苏允心中一惊,强稳住情绪,完美地演绎了这场戏。
没有人发现这个小意外,只有当时被他攥住手的女主角察觉到,却也没有多想,更没声张。
话剧进行过半,观众好评如潮,几乎每一次幕布降下,都能收获排山倒海般的掌声。岳林经验丰富,无需话剧结束,他就能够判定,话剧已经获得了巨大成功。苏允的演绎太精彩了,他几乎将自己十年的表演经验都浓缩进了这一个角色中,他在台上喜,观众跟着喜,他在台上悲,观众一起悲,他为国事家事绝望悲痛,观众席中也有不少随之落泪。到最后一幕,当年被苏允送出国的表弟终于归来,大家族的危机有望解除,观众席中甚至有人不由自主叫了声好。
苏允早已入戏,台下观众叫好也好,鼓掌也好,都与他没有关系。冷汗湿透了他的戏服,浸得他手脚冰凉。强灯光照着,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像有人狠狠攥住了他的肺部,艰难而剧痛。癌细胞不早一秒也不晚一秒,偏偏在这个时候向他发起了攻击。药物的副作用也在这时候一股脑涌了上来,叫他眼前发黑,脚底酸软,每走一步都想栽倒。苏允咬牙死死撑着,他命令自己撑下去,哪怕死,也要死在舞台上。他如实完美地演绎自己的角色,没有超出角色外的任何一点动作,唯一的一次眼神漂移,是他忍不住,往包间的方向望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