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铮少有归京之时,可他每此回来,乐游原上总有人欢呼笑闹,打遍长安无敌手的卫二郎身后,有个他们同辈中人人人敬服的卫大郎。
十几年过去了,赵源嗣还以为自己忘了那个谈笑间一弹子击杀豺狗的卫大郎。
十几年后,他恍惚看见了另一个卫大郎。
只不过杀的不是豺狼,而是人。
卫蔷手中把玩着一核桃,笑着说:“还记得赵将军弓马极好,先父也曾赞不绝口。”
赵源嗣坐在马上,收敛心绪,低声道:“若非先定远公保举,我也不会得选往许州练兵,此等知遇之恩……”
卫蔷又一笑:“那般恩情也不需记,先父保举你,自有他的道理。”
赵源嗣除了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时过境迁,他如今能扶摇直上为三品大将,靠的是圣人诸多兄弟的血,还有世家的抬举。
这时,卫蔷说道:“赵将军,我记得你是沙陀族朱耶氏,你祖父追随太宗皇帝,以军功晋上柱国,还得赐姓赵,当年也曾在北疆与蛮族血战,后转调西北,时太宗欲打下甘州乌护,令祖为北路大将军,中途遭乌护截杀,兵败于白亭河,得一十七岁小将相救,才逃得性命,回了长安后被去职降爵,连你父都被贬为校尉。”
听骑马缓行的定远公娓娓道来,赵源嗣一家如何发迹如何衰落,仿佛皆在眼前。
赵源嗣毫不惊诧,卫家大娘子常年在北疆,旁的世家小娘子以《姓氏录》识字,她用的怕就是《武将谱》了。
“国公大人好记性。”
“好记性?”
卫蔷一勒缰绳,停下来看了赵源嗣一眼。
“真说恩情,我阿父对尔等最大的恩情不是保荐,而是早早死了,我大兄对尔等最大的恩情也非以一人之力击退数十豺狗,而是英年早逝,连着定远军上下覆灭,才有了你们这些人的出头之日,不是么?”说这话时,卫蔷还是笑着的。
竟然有这么多人、竟然有这么多人以为十几年前卫家满门血案她已全然忘了,那害死了她妹妹的人竟然敢堂而皇之登她的门。
踩着她父兄骨血得以进位的人跟在她身后喊她国公。
那些被逼到死去的人呢?
被坑杀的良将,他的马也死了。
被抹了脖子放血死在土坑里的的少年将军,有人守着一棵桂香柳在长城等他。
用全长安最灵巧的手勒死了自己的、她的阿娘。
还有她妹妹,一个长安,一个洛阳,这天下以淫妇之称和牝鸡司晨就要葬了她们。
她如何能忘?
她怎敢忘?
手指在刀柄上轻轻摩挲。
低着头,卫蔷仍是笑着说:“赵将军,其实您还该谢一个人,只是,她也未必想让你知道她的名姓。”
说话间,宫门前已到了。
赵源嗣双手握住缰绳,直到马不耐地喷气,他才惊醒。
看着一众禁军佩刀列在两旁,卫蔷又想笑。
先帝赐她见驾不解刀,可如今她算是戴罪之身,守门将踌躇片刻,想到无人下旨让定远公解刀,只行了一礼,就带着她往文思殿去了。
今日的紫微宫内很热闹,道上三步五步,就有禁军把守。
文思殿内,皇后高坐于上,三省长官、刑部、礼部、大理寺……甚至还有宗正寺卿肃王赵启恒。
“定远公卫臻,你如何在你府门前击杀了定宁将军卫铭?”
卫蔷回头看了一眼,殿门大开,天光明晃晃地照进来,再看殿中人,一恍惚,仿佛皆是魑魅魍魉。
她又摸了一把自己的刀柄,闭上眼睛再睁开,看清了自己外祖和妹妹的脸。
开口问她的是大理寺卿。
卫瑾瑜站在自己姑母的身后,看着她一身重紫,成殿中最明亮的一抹。
卫蔷没有看向发问的大理寺卿,而是看向正座:“搭弓,松手,啪,他便死了。”
说话时,她双手做挽弓状。
张弓,松手。
全殿上下顿觉脖颈后冷风簌簌。
“定远公!你击杀有爵位之人,如何还能在皇后面前嬉笑?”
听到此问,卫蔷转头看向大理寺卿:“我笑了吗?不是你问我,如何杀人?不如,在座各位出来一人,让我当庭再做一次。”
再做一次?!莫不是要再杀一人?
小心看一眼皇后,大理寺卿上次在宫中见到如此狂悖之人,还是数年前逆王造反。
“定远公因何击杀定宁将军?”
听见尚书令突然开口,大理寺卿不禁长出一口气,心神一松,方觉脊背后已然全是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