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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拾贰】(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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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卿未负国,国必不负顾卿。顾卿受苦了,朕亲自来接顾卿出狱。”

话音落下,英宇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男人的眼中涌出大颗大颗的热泪,砸在肮脏的牢房地上。

他睁大了眼睛,问说:“顾卿为何哭泣?”

男人答不出声,仍自流泪不止。

这牢狱,这男人,这热泪,一幕幕场景太过鲜明,重重地印入仍然懵懂的英宇泽心间,叫他此后一生难忘。

此时的他不可能想得到——

若干年后,当他亲执御笔,每每欲落朱批于狱令之上时,便会想起幼时所见此情此景。

世间唯忠臣不可蒙屈,不可含冤。

后来,他统御江山凡六十三年,为大平历代帝王在位时间最长者,亦为大平历代帝王在位时国中每年诏狱最少者。

有君仁明如此,何忧前烈不复。

……

傍晚回宫,一直到用罢晚膳,英宇泽都乖巧出奇。

待宫人撤下残羹,他方瞧了瞧一旁的娘亲,又扭头瞧了瞧另一旁的爹爹,开口问:“沈将军,朕今日是不是做了一回好皇帝?”

沈毓章忍俊不禁。但他仍然板正了脸色,答道:“陛下今日做得很好。”

英宇泽有些高兴,小手去拉沈毓章的衣袖,又问:“那朕是不是可以向将军讨个赏赐?”

沈毓章摇首,道:“陛下至尊,只有赏赐臣子的规矩,没有向臣子讨要赏赐的规矩。”

英宇泽听懂了,立刻更高兴了,道:“沈卿,那朕给你个赏赐。你今夜就留在这宫里,陪朕睡觉吧。”

沈毓章没有吭声。他转动目光,投向英嘉央的脸上。

英嘉央未看他,只是对英宇泽道:“陛下何以如此不懂礼数,不懂体面,不懂规矩?沈将军是外臣,岂能留在宫里陪陛下睡觉?”

英宇泽顿感委屈,可怜巴巴地小声道:“朕都做一个好皇帝了,为何还是留不下沈将军呢。”

见娘亲不答他,英宇泽又转而变得气鼓鼓地,自己从凳上挪下地,扭身就走:“朕不要你二人陪了,朕要自己去睡了。”

英嘉央不哄他,也不阻挡他,冲边上的内侍无声使了个眼色,叫人跟着英宇泽去内殿,伺候他就寝。

她也不看沈毓章,低着眉不知在想什么。

沈毓章这时开口:“央央。既然如此,那我先走了。”

英嘉央仍然垂着目光:“我就不送你了。”

沈毓章说要走却纹丝不动,闻言问道:“我若一定要你送我,你送是不送?”

英嘉央无视他执拗的目光,无奈道:“毓章。你何故非要如此。便如眼下这般,不妥么?”

“不妥么?”沈毓章不带笑意地笑着,道:“我心爱的女人,我不能光明正大地碰。我亲生的儿子,我不能光明正大地疼。你问我,便如眼下这般,不妥么?”

他久等不见她回应,心下一沉,一时未忍住,伸臂去握她的手。她欲格开他的掌,反而叫他一把攥住了手腕。

英嘉央细白的腕间被他攥得发红,引得她皱眉:“沈将军。”

这三字一出,沈毓章脸上连笑也没了。

她继续说道:“将军是辅政之臣,须知分寸。”

沈毓章冷冷道:“原是为此。央央,你心中怕这江山不久之后便会改姓了沈,是不是?”

英嘉央亦冷冷回道:“将军既然这般想我,又哪里会顾念我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沈毓章将她的手缓缓放开。

他二人皆非少年时,竟还能如此拌嘴,真是荒唐又可笑。

少顷,沈毓章叹了口气,道:“是我错了。央央。你必不会这般疑我。我又叫你心里委屈了。你要怎么责我,我都认。只要你心中能痛快点,可好?”

英嘉央轻轻揉着腕子,不言不语。

她还能怎么责他?她舍得怎么责他?他不就是仗着上一回她说,这天下只有他能给她委屈受,他才敢这么给她委屈受的么?

沈毓章又道:“我知你是为了我的名声考虑。眼下成王刚倒,皇帝年幼,只能仰仗诸位辅政大臣。然而乱事未尽,朝廷还待收拾,难免有心怀不轨之人欲见机谋事,也未可知。我如今位列辅臣之首,又掌兵部事,若有不慎,被有心之人借机劾个‘藐上弄权’的罪名都算是轻的。你是怕我又像上回礼部事一样自毁名声,所以才刻意不准我同你、同皇帝过于亲近,我说的对不对?”

他虽问对不对,但根本不是在问。故而英嘉央也没有答他的必要。她只是终于愿意正眼看一看他,递给他的一道目光中糅杂着诸多情绪。

她难道不想要被他光明正大地碰么?她难道不想要宇泽被他光明正大地疼么?

自从上次礼部事毕,她便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仍会为他担心、为他气恼,她便知他总是可以轻轻松松地便叫她守不住自己的这颗心。

一如当年太后宫中。

他沈毓章,就是有这能耐,叫她无论同他分开多久,都会重新为他再次动心。

沈毓章则迎着她的目光,起身,振袖,面无表情道:“殿下早歇,臣先告辞了。”

……

次日早朝,除诸臣所奏事外,廷议者有三。

先是成王一案,按太上皇帝之意,当移宗正寺置狱,再派能臣审讯。能臣当选谁人,朝议纷纭,最后还是昭庆独断,点了狄书驰去督办此事。

再来是裴穆清、卓少疆二案,按兵部、御史台之主张,当翻案重审,凡当年涉此二案之官吏,置五日期自首,逾期不自首者,若经事后查证,皆坐数倍之罪。

最后则是大封卓氏一事。此议一开,廷上犹如油泼沸水,吵吵嚷嚷,久不消停。末了,仍是昭庆叫众臣当廷住口,欲有所奏谏者,且待散朝之后拟札子进上来。

整个朝会,几不闻沈毓章之声音。

待诸事议罢,昭庆在帘后问说:“可还有事要当廷奏禀的?”

众臣无甚话要再讲了,皆抱袖垂首,等着内侍叫散朝。

这时候,沈毓章竟出列,于廷上朗声道:“臣沈毓章,尚有一事要奏。”

“且奏。”帘后轻声道。

沈毓章跪地,恭行臣礼,开口时,声音铿锵震地:“臣沈毓章,请尚昭庆上圣公主。望陛下准臣所请。”

满殿一时静若无人。

几瞬后,响起东西砸落于殿砖的声音,四下皆有,不止一声。

被这些声响惊醒的诸臣们纷纷向上告罪,弯下腰去捡已被摔出裂痕的竹笏,再匆匆拢于掌中举起,遮住自己惊不可抑的神情。

这当中,礼部诸吏犹为震惊。

陈延就站在沈毓章的斜后方。此时看着沈毓章挺阔的背影,他动了动足,张了张嘴,却终究忍住了出前上谏的念头——

大平开国近四百年,在此之前,有过女帝当政,有过太后垂帘,却从未有过未出降之公主听政的。

然今事已成此,便也罢了。

可谁又见过做臣子的,竟敢当廷求尚垂帘听政之公主?!

这眼中还有没有礼法,还有没有祖制,还有没有朝纲?!

莫说过去不曾见,便是将来,恐怕亦绝不会有。

此举真是,旷古绝今,沈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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