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使回之以微笑,说:“大晋失恒、安二州,马上又将失肆州。云麟军中锐卒如云,晋军挡不住又打不过。殿下若不同意止战,又能如何?”
周怿守在下方,听到此处,算是明白了。
大平这是仗着卓少疆率云麟军在边境连胜,又趁着晋室诏诸子归京这一昭示着晋帝身子不行了的乱时,手握卓少疆的军勇来压人。
戚炳靖看着平使,脸上的冷笑淡了,说:“大平成王派你来谈和,此事卓少疆本人知道么?卓少疆和他的云麟军在边境戮力血战,知道自己被人当做筹码这般利用么?”
平使道:“此乃大平国事,不劳殿下费心。”
戚炳靖将人看了半晌,挑了下嘴角,颔首道:“止战可谈。只要你们把卓少疆的人头给我送来,大晋可立二十年内不主动出兵之国约。”
平使想都不想便断然回拒,道:“绝不可能。”
“为何?”
“卓少疆乃大平将臣,大平朝廷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出卖将臣之血以求和。”
戚炳靖的表情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事情,问说:“大平朝廷杀的忠臣良将还少么?远的不论,只说近的,晋历建初十三年,在卓少疆之前出镇豫州的裴穆清将军是怎么死的?”
平使皱眉不语。
戚炳靖进逼一句:“大平不愿以卓少疆之人头换二国止战,究竟是因不能出卖将臣之血,还是因卓少疆是你们成王割舍不得的心头之爱?”
平使一时惊愕。
但更令他震惊的话还在后头,就听戚炳靖又道:“再或者,这两年来统领云麟军在北境征战的,根本不是卓少疆,而是他的双生胞妹,卓少炎?”
平使自知不该面露惊色,但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实在令他无法维持如常神色。半晌,他勉强开口:“殿下之言,未免太过于匪夷所思。”
“我亦以为此事太过于匪夷所思。”戚炳靖表示同意,然后提议说:“可我有好些事情想不明白。不如我一一说出来,请平使为我解惑?”
周怿听着,自知阻止不了,便默默地叹了口气。
平使亦只得道:“愿闻殿下之疑惑。”
戚炳靖微微一笑,命人给自己奉了杯茶。
饮罢,他不疾不徐地开口道:“卓少疆有一双生胞妹,名唤少炎,天姿聪颖,曾与他共求学于大平讲武堂中。卓少炎本计于晋历建初十四年春入大平兵部,但后来却因生病而搁置了出仕一事。晋历建初十三年末,卓少疆自大平京中提兵北出镇豫州。从那之后,大平京中便再无一人亲眼见过卓少炎本人。此事真不真确?”
平使默声不语,落在戚炳靖与周怿眼中,堪算默认。
戚炳靖又继续道:“卓少疆在大平北境募兵建军,却从不与部伍同寝、同浴、同如厕。他麾下亲将江豫燃对外只称这是他的私癖,而卓少疆平日统军严苛狠厉,云麟军上下无人敢予以质疑。
“卓少疆在云麟军中素以冷酷寡言闻名,甚少于众兵卒前亲口发声。平日中军议事,所出之令必经江豫燃传晓各部伍。云麟军上下十余万人,能得亲聆其训之人,不过二十余名高阶将校而已。
“卓少疆身为一军主帅,虽是精熟兵法、才智拔萃、军功傲人,但却不擅刀枪、不擅阵决,唯一能与众将校一较高下的便只有骑射这一门。卓少疆出身望族卓氏,身为男儿,更曾于大平讲武堂师从裴穆清学习兵法武艺,但却不会裴穆清传授于讲武堂众男儿之裴氏枪法,实在奇怪。
“这几件皆是我想不明白的事情,还望平使能够为我解惑。”
戚炳靖的语气真诚坦荡,抬手朝平使一请。
平使无话可答,从始至终仅以沉默应对。
戚炳靖此前的犀利一问固然令他感到惊愕难抑,但后来的这一番话却更加令他感到惶怖。京中卓氏之事,北境将兵未必耳闻;而北境云麟军中之密辛,京中朝臣们亦未必了解。可戚炳靖一介大晋皇子,竟然不论是大平京中还是云麟军中,举凡关于卓少疆之事,全部知解甚详,而从中所挑拣讲出的每一句话都更是直击要害,令他一时无法招架。
看见平使沉默的样子,戚炳靖复又笑了笑,冲下叫道:“周怿。”
他没具体吩咐,但周怿已会意。几个殿卫奉令进来,持兵将平使压住,迫其跪在大殿当中。
刀剑架在平使的脖子上,平使愤怒地喘着气,昂首斥问道:“殿下要斩来使?!”
戚炳靖自座上走下来,靠近平使,弯腰盯住他的双眼,说:“不。我只想要你开个价,要用什么才能从你嘴里买到一个真确的消息?”
……
是夜,宫中接到了来自边境的紧急战报。
周怿收了战报,去转呈给戚炳靖。
他走入内殿,看见戚炳靖坐在窗边矮榻上,沉思远望。
夜里的窗外一片青黑,着实没有什么可看的。但戚炳靖就这么一直望着那青黑的远处,过了很久,才转过头,分了点目光给周怿。
周怿自然明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更能从他那似是着火了的眼底感受到他炽浓的情绪。
……
饶是此前已有深足怀疑,但听到来自大平成王身边的人亲口确认卓少疆其名之下即是卓少炎,仍是给两人带来了不同程度的冲击与震撼。
那个在风雪之中的豫州城上、面对粮尽兵罄的绝境仍然誓死抗敌、为一国之存亡、为众军与百姓之性命而战的年轻将军,竟是一个女人。
那个不惧寒苦地自请留镇边境、不择手段地募兵建军、统率兵马北攻失地的云麟军主帅,竟是一个女人。
那个以一身坚不可摧之硬骨与悍不畏死之勇魄为他斩开窒黑梦境、带入一缕明光、令他敬之仰之而想要深探研究的人,竟是一个女人。
……
戚炳靖打开周怿递过来的边境战报。
肆州城破,守军尽俘。
她自豫州挥师北进,至今夜,终于如愿收复了大平在两年前所失的、十数位将校为之战亡的三座重城。
戚炳靖面无表情地合上战报,丢还给周怿。
然而他的胸口却沸热难当,诸多情绪交错激震,令他几乎难以平复。
她攻陷了肆州城。
亦攻陷了他的心。
又不知过了有多久,戚炳靖才开口,对周怿说出这一整夜的唯一一句话:
“我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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