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一)
这一片泰国北部的沙滩,并非什么旅游胜地,因此很难见到游人的身影。一片低矮简陋的小木屋,住的都是当地人。每日里听着浪涛声,过着简单的生活。
烈日的光还没完全收敛,晒得黝黑的男孩子,已追着一条狗跑到沙滩上,身子脱得光光的。邻居的小女孩一眼瞅见,羞得转过头,却看到一个皮肤白皙的少女,穿着泰丝纱笼,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沙滩上。
小女孩曾经跟父母亲去过曼谷,匆匆一瞥见过那里的灯红酒绿声色犬马,见识过那里极美丽的男子女子或是非男非女。但眼前这大姐姐的身上,好像有种什么东西,让她移不开眼睛。
男孩子跑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看什么这么入神?”
“你先把裤子穿上!”小女孩忸怩地不肯看他。
男孩坏笑着,扯下狗嘴里咬着的短裤,三下两下套上,也注意到了远处那少女。“她怎么了?该不会是想自杀吧?”
“她的脸上很忧伤呢。”小女孩不无担心地说,随即注意到一个年轻男子追赶了上来,从后面抱住了少女的肩膀。少女吃了一吓,转过头来叫道:“穆川……”
小女孩见这两人都长得那么好看,不禁看得有点发呆。忽然察觉身旁的男孩子一把揪过自己的手臂,把她往回拉。
“怎么了怎么了?”她不解,又有点生气,眼里仍巴巴地看着那两个漂亮的人。
“他们是不明来历的外国人,前两天才搬到这里的。这女的好像有什么病吧,一直没离开过这房子。这个男的就一直守着她。而且……”男孩子顿了顿,语气凝重,“那男的身上有枪。”
小女孩吓了一跳,怯怯地任由男孩子把自己拽回去。视野里只剩下那片细白沙滩上的两人。
穆川从背后抱住陆离的肩膀,松开手来,声音焦急:“我出去买药回来,不见了你,以为你……”
“以为我去自杀?”她微微一笑,声音却很是忧伤。
他没有接过话,扳过她的身子:“你不是不想要这个孩子么?那不过是金木崎的计划啊。但为什么孩子没有了,你会变得……”
“那是一条生命啊!从我体内孕育出来的一条生命啊!跟穆懿没有关系,跟西京门没有关系!”她的眼角忽然变得通红,穆川从没见过理智疏离的她这般激动过。
她咬着下唇,那嘴唇红肿得几乎出血:“虽然迫于母亲的事而成为金木崎的棋子,但当时答应他这样做的我,并没想过后果,也没有那种很真切
的‘这是自己的孩子’的想法。直到他真真切切地在我体内了……那种自己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的感觉……”
“我懂,我懂……”穆川低低地,揽过她因饮泣而颤动的肩头。
“你怎么会明白。像你这样的人,怎会明白一条生命对另外一个人来说,有多么地重要……”陆离埋在他肩上的脑袋摇晃着,发出不知是哭是笑的声音。
“我当然明白。”他轻轻地用嘴唇触着她的头发,又把她的脑袋贴到自己的脸上,涩声低语着:“我怎会不明白……”
波涛吐纳着重重的呼吸,昭示着漫天星空的即将降临。夜风刮起,他把她搂得更紧了些,像是再也不愿放开。她渐渐止住了哽咽,像是忽然醒觉,轻轻推开他的怀抱。
“回去吧。风大了。”她用双臂抱紧自己,回头朝小屋走去。逆着风而行,风扑入她的袍袖,让她看上去像一只海边的白色孤鸟,因为寻不到落脚点,只能不停地逐风飞翔。
他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一会儿,这才往回走去。沙子在脚下发出细碎绵软的声音,松松软软,每踏上去一步,他都有种自己会一直陷下去的错觉。
、海边(二)
为了避开金木崎的人,穆川在这只有当地人居住的地区,租下一间简陋的木屋。但室内整洁干净,纤尘不染。除了一张圆桌,几把椅子,两张床外,就没有更多的东西了。
陆离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左右晃动的电灯。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知道一早醒来,就看到穆川的脸。
醒来的那一刻,她迷茫地转动脑子,好一会儿才让记忆追溯到撞破浴室窗户逃跑那里。
她撑起身子,疑惑地看着穆川。穆川说:“我们现在很安全。那个人已经被解决了。”
在这么久以后见到穆川,她心头忽然涌上怪异的感觉,像是见到一个极为熟悉的陌生人。千言万语,但因错开的链条太久没链接上,一时不知道从哪里接起。
上次见他的时候,他还是g,现在他又再是穆川本人了。只是,中间发生过什么事情?还有自己在金木崎身边经历过的这些。
一时间,纵是千言万语。
大家都不复是从前的自己了,然而又都仿佛回到了从前,这样默默对视着。
这时穆川递过一杯水,和声道:“吃了药,再好好休息一下吧。”
再次听到让她吃药的话,她有点意外,抬头见到穆川手中的药丸,和他眼中的复杂情绪。顿了顿,他说:“你受了寒,又从二楼掉到街上去。孩子已经没了。”
穆川不放心地盯着她,却没见她哭闹,只是“哦”了一声,然后是长久难耐的沉默。她拥着被单一角,默默坐回到床上。穆川守了她很久,见她因为疲倦而睡着了,这才到外面去。
回来后,却赫然发现房中早没了她的身影。
他猛地奔到沙滩去,直到见到沙滩上那熟悉的身影。他追上去,抱住了她。
沙滩上短短的几句话,便是他们那么长时间的分离以来,仅有的对话了。
此时在被夜色笼罩着的小屋内,穆川默不作声地看了她一眼,便开始拿出刺鼻的药水,为自己上药。
在室内橘黄色的灯光下,陆离这才留意到他手臂、背部都有伤痕,新鲜得触目惊心,覆过了深深浅浅的旧伤。
稍犹豫,她说:“我替你上吧。背部的位置,你不好弄。”
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头看她,微微一笑。
她搬过椅子,坐到他背后。用干净的棉签沾了清水,轻轻地扫过他的伤口,然后再涂上紫红色的药水,小心地拭着伤处。
穆川轻声喊了出来。
“怎么了?疼?”她蓦地住了手,蹙眉看向他。
他轻声失笑:“你真好骗。”
陆离嘴角一抿,不理会他,再次开始轻轻为他涂着伤口。一会儿,忽然说:“刚才那样的举动……真像你……”
穆川耸耸肩:“怎么说?”
“被金木崎动过你的记忆后,你变得完全像另一个人。现在再次见到原本的你……太好了……”
穆川眼神一暗,嘴上却笑着:“你不是一直嫌我缠人么?”
陆离一副为难的神情,看在他眼中,他不禁笑了起来。他向她倾过身子,她忽地身子一颤,马上从椅子上站起。
穆川一怔,未几,笑笑:“我只是想替你拨开脸上的头发。”
陆离一时尴尬,看了看椅子,还是没坐下。
“我记得很久以前也有一次。我为你拨开脸上的头发,你也是一脸戒备,又要挣开怎样的……”他耸肩笑笑,“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说着,他抬起脑袋看她:“放心好了。现在的我,已经不再喜欢你了。”
陆离睁着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他笑笑:“过去的事情对我来说,已经显得有点模糊不清了——我不知道是记忆移植的原因,还是怎样。不过反正对你对我而言,都是好事吧——怎么了?还不坐下来帮我上药?要我这个伤患自己动手吗?”
他拉过椅子,一手扯过陆离,把她摁到椅子上。转过身子,以背部的伤痕朝向她。她开始默默为他上药,然后穆川似乎显得兴致很高,开始东拉西扯地说起话来:“真没想到,当年我跟穆懿的体检报告,原来弄错了。虽然没有孩子的话,就不会有什么麻烦,但是不能留下我穆川的优良基因,想来也觉得不大高兴啊……”
他一路说个不停,从童年时候的事情说起,到身为g的自己怎样跟西京门派出的众多高手对阵,昏迷,然后在手术台上醒来,回复了记忆本体……他的个性固然跟寡言的穆懿大不同,但这时的话却多得有点异常。
陆离很快地为他上完了药,只坐在一旁听他说话。他忽然住了口,陆离问:“怎么了?”
“没什么。”他摇摇头,“这样的情景,还是第一次——我们两个居然会坐在这里,安安静静地说着话,心平气和。”
陆离一笑:“我们又不是什么仇人。”顿了顿,她说,“你三番四次救了我,这些我都记得,也都感恩。”
穆川静静地看着她,嘴角带着笑意。室内一时很安静,只有
远处波涛在暗夜中,有节奏地吐纳着呼吸。
、海边(三)
第二天,穆川在一片咖啡香味中醒来。睁开眼睛,见到陆离正用勺子搅拌着即冲的热咖啡。她背对着自己,头发因为刚刚洗过而散开在脑后。她的手指轻轻碰了碰杯子边缘,被烫到了,马上执着耳尖。
穆川盯着她的背影,目光不曾移开。
她轻轻移动脚步,在简陋的屋子里翻找着食物,回头一眼瞥见穆川:“你醒了?”
穆川这才慢慢从床上起来:“没有吃的了?”
陆离点点头。
“我到外面买吧。”
陆离低头“嗯”了一声,未几,又提醒他:“小心行事。”
穆川忽然一笑。
他飞快洗刷完,披上衣服就到外面去。门外停着一辆不起眼的破旧日本车。他开了车门,正要钻入车中,忽然觉得气氛不对。
他抬起头,发现这附近小屋的人都在看着自己。那些目光,并非普通的打量。种种眼神,仿佛交织成巨大的网,等待他慢慢陷入。
穆川从车中退回半个身子,砰地关上车门,故意不紧不慢地往回走去。
“这么快回来?”陆离走到门边,看着他一脸凝重。
他飞快地一手拉过陆离,护在自己身后,同时掏出手枪来,拆开弹匣,查看里面的子弹数目。再拉开抽屉,拿出十盒弹夹。
“怎么了?”陆离盯着他,也警觉起来。
“不对劲。快离开。”他把枪收好,牵过她的手就往外奔去。快步上了车,急向外面驶去。
驶离了沙滩,往曼谷方向开去的路上,白茫茫的道路杳无人烟,反射着刺眼的日光。
“坐好了!”他猛地把车子提速。陆离看向后照镜,见到后面疾奔而来的黑色奔驰。
穆川踩下油门,车子东歪西倒地向前冲出。
“当初说要租一部不起眼的,看上去破旧的车,没说过要租一堆废铁啊!”找不到驾驶感觉的他,烦躁地喊着,眼睛不停瞥向后照镜。
奔驰轻易地咬住他的车尾。
眼看两车即将相撞时,奔驰却又忽然拉开了距离,似乎有意挑衅。
“帮我看一下,后面的车上有几个人。”
摇晃着身子的陆离,紧紧扶着车顶的扶手,把脑袋探出车窗。
“只有一个……”她的前额渗出细密汗珠,“但是……”
穆川忽然露出带着狠劲的笑。
“来吧!”
他低声喊着,突然猛地踩下刹车。两人向前重重
一冲,尖锐的刹车声刺激着耳膜。
不对,是两辆车刹车的声音。
奔驰的车头猛地咬住了他们的车尾,金属碰撞声响作一片。
车子稳定下来时,陆离转过脸,见穆川挣开安全带,一脚踢开车门。
他的眼中,燃烧着杀意。
“别出来!”他瞥了她一眼,身子已经向后方的车子走去。
车头变形的奔驰车门被推开,从上面走下来一个人,长发在脑后扎起。他微笑着向穆川走来,张开双臂:“好久不见了,g!”
陆离探头看着,吃惊地见到尹迟的脸。
尹迟忽然扬扬手,朝陆离的方向笑着:“你也一段时间没见了!好像更漂亮了!”
陆离不知道尹迟有多厉害,她只知道,他是从死人堆里回来的人。无论多厉害的人,在求生意志最旺盛的人面前,在经历过死亡的人面前,都难有胜算!
尹迟微笑地看向面前的穆川:“既然你已经回复了记忆本体,那么一定记得自己最擅长什么吧?”
、海边(四)
尹迟看着穆川两手中的枪,亦是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态:“最适合穆川的战斗模式,确实是双枪。虽然没有太多人见识过——因为见识过的人,都幸或不幸地死在你枪下了。不过我能够当第一个向人转述你双枪战绩的人,也是不错呢。”
穆川冷冷笑着:“我对金堂里的事印象不深,唯独记得你这个饶舌的家伙。”执枪向他,“只可惜,我今天还没吃早餐,饿着肚子,没时间跟你废话了。”
话音未落,他已两手同时扣下扳机。
尹迟迅速挪动身子,手中出现了改装过的霰弹枪,滚烫的子弹高速向对方射去。
听在陆离耳中,是一阵子弹子弹子弹的乱响。
穆川和尹迟都感到自己心跳加速。那种感觉,或者可以用一个词来概括:
兴奋。
论速度,尹迟并不如穆川。双枪的穆川,速度是他的两倍以上。但论身手灵活,有备而来的他,却远在伤口未愈、精神疲劳的穆川之上。
他以奔驰为掩护,迅速移动着脚步,身影忽现忽隐。穆川边飞快向他开枪,边飞快地他的方向移动,但倏忽间,尹迟已移动到他身后了。
穆川猛然回身,子弹仍如高速弹珠般,向尹迟扫去。
喀嚓的声音。
没子弹了。
不及多想,穆川迅速更换子弹。
一秒半的时间。
尹迟嘴角划过笑意,手中的枪忽地指向地面,子弹射出,自地面高速反弹,打落了穆川手中的枪。
“胜负已分!”他一脚踩上前,踏住前扑着夺回枪的穆川的手。手中的霰弹枪,已经指向他的脑袋。
穆川面无表情,抬眼看他。
“就在你还是g的时候,我已经趁机摸熟你那一套枪法了。”尹迟微笑着蹲□子,“人类真有意思。即使记忆被更改,什么都不记得了,但用哪只手吃饭写字,走路方式怎样,睡觉时候爱躺哪一边,都没有改变。对杀手来说,用枪的模式,也沿袭了下来。”
他嘻嘻一笑:“我承认,我是钻了那个时期的你的空子了。”
话音未落,忽地一阵清脆的硬物击打声。尹迟随之大喊一声,后退几步,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鲜血从他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穆川从地上爬了起来,一只手迅速夺回枪,抵在尹迟的心口上,冷声笑着:“你熟悉g的枪法,却不熟悉穆川的为人。g或者是个严谨而出色的枪手,但是我——”他看着尹迟,“我是从
小打着架长大的。抓起什么东西都能做武器,被人踩在脚下也能使诈再胜出。”
他说着,一只手把玩着掌心的几颗尖利的小石块,另一只手朝尹迟扣下扳机。
陆离在车上,听到一阵安静,知道胜负已定,探头张望时,见到穆川用枪指向尹迟。她紧紧捂着耳朵,闭上眼睛。
被掌心隔绝着的耳边,仍清晰地传来一声枪响。她心头一跳。
穆川很快地回到车上,发动车子。他看了一眼身旁的陆离:“没事了。”
“他死了么?”
穆川嘴角一掀:“没有。我只是废了他的双眼,挑断他的手筋脚筋,让他变成一个废人。”车子驶向烈日下,白花花的荒凉大道,只听他咬牙,轻蔑地笑着,“我已经打电话给金木崎了……让他看看他唯一还能够比较信任的人,跟他出生入死过的人,现在是什么样子……”
他的笑声却有点勉强。陆离低头,发现鲜血自他的衣服里渗出来。
、重遇(一)
废弃的小屋里,日光管闪烁不定,滋滋作响。污垢的小窗外,是曼谷这个佛法与罪恶并行不悖的都市。隔壁传来一阵阵床铺嘎吱作响声,还有男女孟浪的欢叫声。陆离听在耳边,一阵脸色涨红,手脚却仍极快,往盆中倒入黑糊糊的药浆。药遇热水即溶,飘逸出苦涩的药味。
穆川躺在木板床上,身上缠着绷带。闭合的眼皮不时跳动着,鼻翼微微翕动,睡得极不沉稳,像是被噩梦所缠。
陆离拿起覆盖在他脑门上的毛巾,转身要拿去洗,忽听到他喊“别走开!”。她低头一看,他仍在梦中,显是在做噩梦。
她便去飞快洗了毛巾,然后把毛巾浸在那药水当中,停置三秒,才提起来扭干。转身回来,把浸过药水的毛巾轻轻搭在他前额上。
她抬头看出窗外,天色阴沉,覆盖着这声色犬马、繁杂喧闹的都市。
已经通过穆川的手机,联系上穆懿了。
此时能做的,只是坐在这里等着吧。
昨晚折腾了一夜,这时她觉得有点累了,于是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身子趴在床上休息。然而脑中却不断回想着穆懿的那个电话。
她回想起穆懿的声音,那久违的声音,在听到自己的弟弟遇险的一刹,仍维持着处变不惊的声调。只轻轻地说:我们会马上过来。
没有问她的情况,也没有问过那个孩子。
她提醒自己:他是个为了西京门的利益,会连跟自己同成长的弟弟也会舍弃的人。他是个至为无情的夜叉王,连自己的亲妹妹也亲手杀掉。穆懿他,不过是个没有感情的人。
陆离把手轻轻搁在自己的小腹上,忽然觉得内心涌上一股复杂的感觉。她在心里对那个已经消逝了的生命说:也许你无法降生,是最好的事情了。你的父亲如此冷酷,是不会把你放在心上的。你的母亲,却连保护自己也没有能力。
她胡思乱想着,不觉困顿地睡着了。
在逸开的药味中醒来,穆川慢慢地睁开眼来。他的脑子渐渐醒转,回想起自己还是g时的事情,回想起自己听到陆离的消息,抢先奔到泰国,回想起他带走陆离的事,最后终于想起了他跟尹迟的那场枪战。
他一下警醒:陆离呢?
猛然回头,发现自己置身在这简陋阴暗的小房,陆离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趴在床沿上安稳地睡着。
他这才宽下心来。盯着天花板,他心想自己居然能负伤开车到曼谷,心头未免有些得意。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绷带,他又再次
转头看看陆离的脸。
他轻轻挪动身子,感到痛觉在一点点回复。
自己没有危险了。
他低低轻声笑着:“我穆川岂是那么容易就被摆定的小人物?”
他的嘴唇微微翘起,然后慢慢地把手腾到陆离的前额,为她抚去脸上丝丝缕缕的头发,只露出一张睡得安稳的小脸。昏暗的日光灯映在她脸上,微颤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圈淡影,让睡容显得无比安详。
“你也累坏了吧。”穆川扬起下巴,轻轻用唇触着她的头发。
每一次吻她,她不是奋力要挣脱,便是狠狠地瞪着自己。难得像此时,她会静静地躺着,不做任何反抗。
他的手擦过她的脸颊,动作无限留恋,既不愿惊醒了她,又希望她能够清醒地享受自己的吻。耳边却忽地听到不同寻常的脚步声。那是经过训练的、像猫一样轻的脚步声,人数一共五个。可以排除盗贼的可能。
五个杀手。
他一下警醒,一手拿过枪,一手轻轻摇醒了陆离。
门被猛地推开的一刹,穆川的手指扣下扳机,却见一面偌大的纸板被射穿了一个洞。纸板上方,赫然绘制着巨大的夜叉图案,恰跟穆懿和穆川背部的图案全然一致。
“可以进来了?”门外的人笃定地问。
穆川没来得及答话,已经见到那个让他无比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边。他的哥哥,西京门的统主穆懿,面无表情地扫视着全屋,目光在陆离身上稍顿,又收回到他身上。
穆懿身后的人一下子全都涌入屋内,七嘴八舌地喊着二统主。杂乱的人声和脚步声中,兄弟二人的目光交错,却不发一言,在曼谷的炎热天气中,却似两尊冰冷的石膏像。
、重遇(二)
曼谷的天气越发地热了,但室内空调开得足,凉飕飕的。
穆川在医生的照顾下,已经安睡。陆离从房间里走出,一眼见到正站在外面走廊上抽烟的穆懿。他听到脚步声,回过身来。
自从那一夜之后,穆懿和陆离再没见过面。说来不过是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再次见面,却像隔了半辈子。
穆懿的目光轻轻下移,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又抬起眼皮,默默地看着她。
陆离却感到气氛有点怪。
把穆川带回来的一路上,穆懿跟穆川之间竟是一句话也没说过,甚至连目光接触都没有。穆川更是仿佛对穆懿怀着敌意,又有意无意地,护在陆离的身前,不让穆懿碰到她。
此时在走廊上,穆懿和陆离正面相对。
他瞥了陆离一眼,仿佛不曾发生过任何事,仿佛两人的孩子不曾存在过这个世上。他默默回头,正要行开,陆离忙几步赶上前:“听他们说,你把我母亲救出来了?”
“我让人看护着她,她现在很安全。”他站住了脚,回头看着眼前这少女。她的头发朝后散开,发尾处有点凌乱,因为没休息好,眼圈下是淡淡的黑影。
听了穆懿的话,她眼角弯弯地笑了起来:“谢谢。”脸色虽因疲累而苍白,但这一笑却甚是动人,“那回去以后,我就可以见到她了。”
穆懿别过脸,只低头看着手中的烟:“金木崎的事情处理完以后,再商量吧。”
他轻描淡写地用“处理”二字,陆离自然明白那背后的血腥气味。她没说什么,只默默向他点点头,转身要离开。
两人都没提到那个已经消失了的小生命,仿佛那是个秘而不宣的秘密。
她的脚下却忽地一软,脑袋像被无数口罩钟撞击,眼前视野像烟雾般飘忽不定。她觉得身子一沉,斜斜跌倒,穆懿却已抢前一步,把她轻轻接到怀里。
她咬牙撑起身子,勉强微笑着:“看来是没休息好呢……”
穆懿板着脸,伸手捏过她的手,发现她全身冰冷。他抱住了她,声音冰冷:“你以为永远不说,那件事就永远没发生过吗?”
陆离嘴唇蠕动:“每天在金木崎身边,装作没事一样服下那种药,但是心里清楚地知道,咽下去的每一口,都是在谋杀自己怀里的生命。那种感觉,你知道吗?”
穆懿不语,只是抱着她的力道更紧了些。
她接着说道:“那条生命不是在你的体内,你自然说得轻松……我终究不是你,可以做
到无情无爱,我不能像你一样勇敢面对,也就只能逃避了。”
她这么说着,脸色已经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了,发紫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穆懿不等她说下去,已经飞快把她抱起,往前方的房间走去,嘴里狠狠喊道:“叫医生!”
、重遇(三)
医生看了看躺在床上,睡得安稳的陆离,转过身:“她没有大碍,只是因为刚刚小产,又缺乏充足的营养和睡眠,现在身体虚弱得很。只要注意保养就好了。你们……”
他扫视了一眼站在跟前的穆懿和穆川,以及垂手站在角落里的龙一:“你们谁是胎儿的父亲?”
穆川目光阴森无比,板着一张脸不说话。
穆懿漠然地:“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是是是……”医生直觉面前这光鲜寡言的男子有点吓人,诺诺地,“她的身体虚弱,似乎是因为服用了某种成分不明的安胎药,这药物对胎儿和母体都有危害。加上她积郁太多……”
“积郁?”穆川一下窜上前,医生忙后退两步,急急地:“或者因为跟小产有关吧。所以身为孩子父亲的,要好好照顾她的情绪。越是倔强寡言的人,内心积压的东西越多,对身体不好。”
医生离开房间时,穆川嗤地一笑:“怎么泰国的医生都这么多话?”他背向着穆懿,一直没去看他。
穆懿看着他,一只手搭上他的肩头:“看好她。”
穆川猛地甩开他的手。
“你还在为那件事生气?”穆懿站到他跟前。
穆川漠漠地:“那件事?你做过的事情那样多,那件事是指哪一件?你利用她来迷惑金木崎,让他放松警惕的事,还是你明知道她被迫服药,也置之不理的事?或者她被颂眉的人拐走……”
龙一忍不住插话:“颂眉那事,还是……”
“闭嘴!”
穆懿厉声叱喝,龙一住了嘴,再度无言垂立。
穆川负气地一笑:“哥哥你不过为了毁掉我的玩具罢了。如果杀掉她,我会一辈子念念不忘,倒不如由你来占有……”
穆懿扬手一掌。
“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从穆家,从西京门的角度去想问题?!”他漠然地盯着自己的弟弟,穆川却邪疏地一笑,把脸迎上去。
他挑起眉毛,看向这个自己一向敬重的哥哥:“我又不是西京门的统主,不过是个傀儡。我是永远学不会从西京门的角度想问题的了!”
穆懿板着脸,慢慢垂下了手,不顾背后穆川钉在自己背上的如铁目光,转身离开房间。龙一回头看了看脸色阴沉的穆川,还是紧随穆懿跟后退出。
房门在身后关上。
“统主……”龙一突然开口,“明明是你查到了颂眉派人捉住那女孩的事,也同时派人去跟颂眉斡旋,去救陆小姐,只
是被二统主截取了情报,抢先一步……”
“不要再说了。”他回身,“颂眉在金木崎手上的事,进展如何?”
“听说是金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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